書信 36、給CL

CL:你好!

你信中說,「有幾個兄弟說基督教的神比佛教或其他宗教的都好」,而我常聽到的卻是「佛教比基督教更究竟」。可見大家都感到了二者的差別。我不知道他們認為那差別是什麼,但既有差別,大致就是兩種:一是境界之高低,一是側重之不同。

宗教,完全等於信仰嗎?是的話,我們就失去了判斷和皈依(某宗教)的根據。人們是根據信仰來建立宗教的呢,還是相反?我想是信仰在先。信仰的源由,是生命固有的謎團;於這謎團之下,求問一條人生道路(或意義)的慾望,使信仰不可免地誕生。這也正是人——不管自稱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終不能逃脫終極之問與信仰的原因。而後才有了種種宗教。

那麼,信仰是否也可以比較個高低呢?還是說,大凡自稱是信仰的,就都在同樣境界?倘若無需比較,或事實上也還沒有人去比較的話,那不僅我們的討論形同廢話,就連你所說的「發展」、「演變」、和「產生一改革家,使之煥然一新」也不可能。而信仰之高低的比較,或發展與演變的可能,恰已暗示了更高境界的存在。當然,更高者也未必就能涵蓋一切,但它畢竟是更高。

如果我們的討論(以及自古不斷地對神性的思問)不是廢話,那又證明了理性的必要。事實上,一俟問到高低,我們就已然被擠到理性這條路上來了。

關於理性,我是這麼看:理性是人的能耐,但人無論有多大能耐也是有限,而那生就的謎團是無限,所以理性永遠不能代替信仰(所以把科學當成終極價值是現代性荒唐)。理性不能是信仰,但卻可以是、甚至有必要是通向信仰的途徑。在理性觸到了理性的盲域,才是信仰誕生之時。相反,單是跟隨了教義和教會的信仰,也可能有幸,也可能有禍——倘那是人造的偶像呢?我相信,耶酥與新約的誕生,一定有著希臘精神的功勞。此前的信仰(不論哪國哪族哪宗),都更傾向著神賜的福利——這大概是原始宗教的普遍特點,唯在此後,十字架上的啟示才更強調了精神的皈依,或以愛稱義。

你說,「機緣一到,絕不可因為沒有理性根據而拒絕」。我這樣理解你的意思:絕不可因為某種信仰是非理性的,而拒絕它。——當然,信仰所以是信仰,就在於它是非理性的,原因是:那謎團所指向的無限,無限地超出了理性的所能。但是我想,真正的信仰又絕不是無理性的。或者說,通向非理性的信仰之路,但願不要是無理性的。為什麼?這樣說吧:理性絕不可以是信仰,但無理性卻可能導致迷狂。是理性(而不是無理性)看到了理性的無能,看到了人智的有限,這才可能放棄了人智的傲慢,轉而仰望和諦聽神的聲音。不經理性之如此的尋找與自我揚棄,甭說拒絕,先問:人是怎樣接受或皈依了某種宗教的呢?只憑機緣?那麼無理性的狂熱是否也有機緣?機緣就像運氣,還是那句話:也可能有幸,也可能有禍。尤其現今之人,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子孫,要想把「知識樹的果子」吐個乾淨,真是萬難。所以,僅憑機緣,於今日就顯得更加凶多吉少。

憑什麼說,十字架上的啟示才更強調了精神或愛的皈依?最簡單的理由有兩點。一、自稱法力無邊,並許諾一個無苦無憂的福樂世界的神明,首先未必誠實(後面會說理由),其次還像似迎合著人慾。此類信奉的突出問題是:很容易使人滑向逃避苦難、單求福樂的心態。可這還能算是信仰嗎?科學以及諸多主義,不都是在這樣自稱和許諾嗎?信仰的要義,我以為是:在永恆的疑難中為精神確立一條道路,或在困苦頻頻的人生路上為靈魂堅定一種方向。二、再看十字架上的耶酥啟示了什麼吧。很明顯,他沒有、也不可能有無邊的法力——否則他何致落一個橫死?所以,他所有的,也就只可能是一份心愿了。就是說,他自認不能給人一個無苦無憂的福樂世界,他只能到這苦難的人間來,提醒人至死也要保全的一份心愿。這心愿除了是愛還能是什麼?這心愿不像任何福利是可以給予的,這心愿只能靠啟示,信與不信則是人的事了——這也正是他的苦(苦心承擔)與弱(絕非法力無邊)的原因吧。所以,這樣的信仰並不看重神跡,而強調因愛稱義。

但《聖經》上的主好像也是法力無邊的(如《約伯記》),這怎麼說?值得回味的是,這位神並不對約伯許諾什麼,雖然他後來成全了約伯的什麼和什麼。事實上,這位神並不是救世主,而僅僅是造物主,他給約伯的回答總結起來只是一句話: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這明顯是說:我創造我的世界,可不是為了照看你的事。也就是在這樣的回答中,約伯聽見了另一種聲音——救世主的聲音。

這就說到了兩位神,或神的兩面:造物主(或創世神),救世主(或啟示神)。前者不僅是命運強加給你的,而且必是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而後者的降臨則要靠人去仰望,去諦聽,你若聽不見,他就不在。對於單純埋頭尋食或直視物利的生命,他從來就沒有誕生。所以說「看不見而信的人有福了」。也只有「看不見而信的人」能夠聽見那救世主的聲音。「看不見而信」這話頗有意味:他不許諾看得見、摸得著的福利,他只啟示著看不見、摸不著的那一份心愿。

至於這位救世主後來成全了約伯的什麼和什麼,那是說,信心,終可以成全你的什麼和什麼。真的嗎?真的因為我信他,他就能終於讓我幸福嗎?真的。因為,如果你伸手向他要福利,或要一份命運的公平,那你就還是聽到救世之音以前的那個約伯,就還是在跟造物主理論,這既是認錯了家門,當然也就不叫信心。但如果你聽明白了,能夠救人的不是那個冷漠無情的造物主,而是要把百折不撓的愛願注入人心的那個救世主,幸福才可能成真。說白了,這位救世主的救世方針並不是要全面滿足人慾,而是要扭轉人的幸福觀——從物利轉向愛願,從目的轉向道路。唯當這扭轉完成,救贖才是可能。所謂「基督之外無救恩」,我想,指的就是這個,並非說基督之外無救恩,而是說在這樣的扭轉之外,人無從得救。

這便談到了善。所謂善,未必僅僅是做好事。約伯也沒做壞事,所以當厄運臨頭時他感到委屈,埋怨著上帝(還是那位造物主!)不公。利他,做好事,當然是善,但善好像不止於此。那句老話還是說得對:「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一輩子呀!這麼漫長的路上,誰能保證不會碰上不公與厄運?碰上了,甚至碰得好慘,是否還以神的愛願為信?還信的,才算聽見了救世主的聲音——聖靈也才因之而降臨。所謂信心,指的就是這個吧。這恐怕不是單靠本性可以達成的。約伯當初的委屈和埋怨,倒更像似人的本性。

其實,「人性」和「神性」二詞,已然給出了明確的劃分:人性是有限的是殘缺的,此即「罪」也。「罪」與「惡」不同,惡是人為,罪(有限或殘缺)是那個造物主給的。而神性,一方面是指造物主的冷漠無情你得接受,一方面是說救世主的完美無缺,或他對人的從善從美的要求。從哪方面講,人性都是不夠的。所以才要信仰。換一個角度想:人怎麼能信仰人性呢?人怎麼能信仰自己(的性質)呢?人要朝向無限遠大的盡善盡美,那才叫信仰!所以,我傾向這樣的信仰:人與神有著永恆的距離,因而向神之路是一條朝向盡善盡美的恆途。

「人性善」與「人性惡」,我更傾向後者。但不是說,我就不信人性中埋藏著善的種子。而是說,倘若只靠一份向善的人性基因,而沒有智慧的神性之光的照耀,那一點善的趨勢,很容易就被高漲著的物慾所淹沒,被豐收著的「知識樹的果實」所矇騙。唉唉,時至今日雖不敢說糜菲斯特已經贏了,但是懸。

再說另一種許諾了消災避禍、甚至萬事亨通,並在終點上預置了福利雙贏的信奉吧。那叫什麼?那叫「看得見才信」。我想,信仰通常就是在這兒迷失的,從此一步步走進了「人定勝天」。科學呀,政治呀,經濟呀,當然都是必要、必要又必要的,但有一點:那都是看得見而可信的領域。但生命的根本困境,或人生的巨大謎團,是在於:我們以看得見的有限,受困於看不見的無限。我常想,如今這人間就像一個巨大的實驗室加廠房,它最終的產品究竟是什麼呢?總不至於大家奮鬥了一嘗富裕了一場就算完吧?所以,在這看得見的實驗室和廠房之外,在這看得見的物質收穫與享受之外,人一直還在眺望,還在猜想,還在詢問生命的意義,這才有了藝術、文學、哲學……我頑固地以為這些行當的本分,就是要追問那看不見的、無限之在的意圖。偏偏最近我聽一位大導演說:「如果大家總是向我們苛求藝術,電影就無望成長為工業了。」於是我就又多了一份疑問:這人間,可還有什麼是不要成為工業的、或不以成為工業為榮的事嗎?理髮?

說到這兒,不妨先說說國家、民族、地地域域和宗宗派派。在我想,宗教或還與此有些糾纏,而信仰卻是(或應該是)截然地與此無關的。信仰,是人與神的私自聯絡,不是哪一國、族、宗的專利(這又是它不同於宗教並高於宗教的地方)。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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