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6、給柳青

(關於《務虛筆記》)

柳青:

您好!

來信收到已久,本該早給您回信的,但總想就您對《務虛筆記》的意見說說我的想法,所以一直耽擱著。

可現在又覺得,要在一封信中說清楚,未必容易。試試看吧。但這絕不是說《務虛筆記》(以下簡稱《務》)有多麼高明,只是說它有點特別,甚至讓人難於接受。讓人難於接受的原因,當然不都是它的特別所致,還因為它確實存在很多缺陷。但這缺陷,我以為又不是簡單的刪減可以彌補的,刪減只能損害它的特別。而其「特別」,又恰是我不能放棄的。所以,這篇東西還是讓它保留著缺陷同時也保留下特別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它本不指望抓住只給它一點點時間的讀者,這是我從一開始就明白的事。世界上的人很多,每個人的世界其實又很小,一個個小世界大約只在務實之際有所相關,一旦務虛,便很可能老死難相理解。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也許這恰恰說明,法律需要共同遵守,而信仰是個人的自由。

《務》正在國內印第二版,這已經超出我的意料。讀者大約是根據對我以前作品的印象而買這本書的,我估計很多人會有上當的感覺。對此我真是有點抱歉,雖然我不認為這是我的錯。我還是相信,有些作品主要是為了賣,另一些更是為了寫——這是陳述,不包含價值褒貶。就比如愛情的成敗,並不根據婚姻的落實與否來鑒定。

您在信中說,「C的穿插可以捨去……沒有自傳體味道,使它脫胎而獨立,更顯得成熟」。──就從這兒說起吧。

在我想來,人們完全可以把《務虛筆記》看成自傳體小說。只不過,其所傳者主要不是在空間中發生過的,而是在心魂中發生著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於:前者是涇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記述,後者卻是時空、事件乃至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會是這樣而非那樣,則是此一心魂的證明。故此長篇亦可名曰「心魂自傳」。我相信一位先哲(忘記是誰了)說過的話,大意是:一個作家,無論他寫什麼,其實都不過是在寫他自己。因而我在《務》中直言道:

我不認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人物,我不認為作家可以做成這樣的事……所以我放棄塑造豐滿的他人之企圖。因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他人,不可能跟隨任何他人自始至終。我經過他們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經過他們,從一個角度張望他們,在一個片刻與他們交談,在某個地點同他們接近,然後與他們長久地分離,或者忘記他們或者對他們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並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真確的我的種種心緒。

我不可能走進他們的心魂,是他們鋪開了我的心路。如果……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時刻我常常會想起他們,那就是我試圖在理解他們,那時他們就更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我真確的思想。……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時刻如果我想起他們並且想像他們的繼續,那時他們就只是我真確的希望與迷茫。他們成為我的生命的諸多部分,他們構成著我創造著我,並不是我在塑造他們。

我不能塑造他們,我是被他們塑造的。但我並不是他們的相加,我是他們的混淆,他們混淆而成為——我。在我之中,他們相互隨機地連接、重疊、混淆,之間沒有清晰的界線。……我就是那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捲起斑斕的落葉抑或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經常,甚至每時每刻,都像一個臨終時的清醒的老人,發現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記憶都逃出了大腦,但它們變成印象卻全都住進了我的心靈。而且住進心靈的,並不比逃出大腦的少,因為它們在那兒編織雕鑄成了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記憶已經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鮮活的生命。

——《務》136節

這就是我以為可以把《務》看做自傳體小說的理由,及這一種自傳的邏輯。

所以,有關C的章節是不能刪除的。因為C並不是一個我要塑造或描寫的人物,而應看做是這一份心魂歷史的C部分。C的其他方面在這篇小說中是不重要的,只有以C為標誌的殘疾與愛情的緊密相關,才是這一心魂歷史不可或缺的。而C的其他路途,亦可由Z、L甚至O、N等此書中出現的其他角色(即此一心魂的其他部分)來填補、聯想,甚至混淆為一談──這是允許的,但非一定的。一定的僅僅是:這諸多部分,混淆、重疊而成就了我的全部心路。

如果有人說這是一部愛情小說,我不會反對。殘疾(殘缺)與愛情──尤其是它們以C為標誌如此地緊密相關,我甚至相信這是生命的寓言,或是生命所固有的遺傳密碼,在所有人的心裡和處境中都布散著它們的消息。從我們一出生,一感受到這個世界、這個同類之群,我們就日益強烈地感受到了差別、隔離和懼怕,同時生出了愛的慾望。——這就是「我」與畫家Z從童年時,便由「一座美麗的房子」和「一個可怕的孩子」所聽到的消息。這消息不斷流傳,不斷演變,直至詩人L的日記被人貼在了牆上,和他未來在性愛中的迷惑;直至WR的童言無忌與流放邊陲;直至O的等待,及其夢想的破滅;直至F醫生的眺望、深藏的痛苦與夢中的供奉;直至Z的叔叔晚年重歸葵林;直至一個叛徒的生不如死的殘酷處境,和她永生永世的期盼……這一切都攜帶著那種美麗並那種可怕的消息。因而這一切(無論是更為個體化的,還是更為社會化的)都發端於、也結束於生命最初的那個密碼:殘疾(殘缺)與愛情。

就是說,每個人生來都是孤獨的,這是人之個體化的殘缺。因此我們傾向與他者溝通、親和。而他者之為他者,意味著差別、隔離、恐懼甚至傷害,這是社會化的殘缺。於是我們更加地期盼著團聚——我需要你,需要他者,一個心魂需要與另外的心魂相融合。而這,證明了愛情。我們因殘缺而走向愛情。我們因殘缺而走向他者,但卻從他者審視的目光里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殘缺。我們試圖彌補殘缺,以期贏得他者的垂青或收納,但我們又發現這彌補不可能不求助於他者,因為只有在他者同樣祈盼的目光中,那生就的殘缺才可獲彌補。甘地說過: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愛亦如此,愛可以視為和平的根源,那不是一種可期捕獲之物,是方法,是關係。愛的艱難與祈盼,簡直是千古的輪迴或重演!原來殘缺和愛情是互為因果的。一切心魂的福樂與危懼中都攜帶了這樣的消息。而這消息,在C的處境中(或我之C的思緒里)尤顯昭彰。

我並不想寫一個殘疾人的愛情遭遇,那些東西差不多已經被寫濫了。我是要寫,恰是人之殘缺的背景,使愛情成為可能和必要。恰是性的殘疾或沉淪,使愛情與單純的性慾明顯區分,使愛情大於性慾的部分得以昭彰。是人對殘缺的意識,把性煉造成了愛的語言,把性愛演成心魂相互團聚的儀式。只有這樣,當赤裸的自由不僅在於肉體而更在於心魂的時刻,殘疾或沉淪了的性才復活了,才找到了激情的本源,才在上帝曾經賦予了它而後又禁閉了它的地方、以非技術而是藝術的方式,重歸樂園。為此應該感恩於上帝,也感恩於魔鬼,亦即感恩於愛也感恩於殘缺。當殘疾降臨之時,以至其後很多年,我絕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這樣說。而當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這一點時,我真是由衷地感動。

有人說,父母之愛比性愛更無私更純潔,我實在不能同意。父母對兒女的愛固然偉大,但那並不觸及愛的本質,因為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愛兒女,其實是愛著自己的一部分。唯在與他者的關係中,即自我的殘缺中,愛的真意才顯現。當有一天,父母對兒女說「我們是朋友」的時候,我想那是應該慶祝的,因為那時父母已視兒女為平等的他者了。但是多麼有意思呵,如果在戀人之間忽然要特特地強調「我們是朋友」,這卻值得悲哀,這說明一堵曾經拆除的牆又要壘起來了。語言真是魔術師。這牆的重新壘起,不僅指示愛情的消逝,同時意味著性關係的結束或變質。可見,於人而言,性從來不僅僅是性,那是上帝給人的一種語言,一種極端的表達方式。所以詩人L終有一天會明白,這方式是不能濫用的,濫用的語言將無以言說。是呵,一切存在都依靠言說。這讓我想起大物理學家玻爾的話: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

《務》最勞累讀者的地方,大約就是您所說的「過於分散的物象」。人物都以字母標出,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疊、混淆,以至讀者總要為「到底誰是誰」而費神。我試著解釋一下我的意圖。

首先──但不是首要的:姓名總難免有一種固定的意義或意向,給讀者以成見。我很不喜歡所謂的人物性格,那總難免類型化,使內心的豐富受到限制。

其次──但這是最重要的:我前面已經說過了我不試圖塑造完整的人物,倘若這小說中真有一個完整的人物,那隻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做是我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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