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大雪覆蓋下的文章(徐小平)

2003年元旦,我在加拿大西部愛德蒙頓(Edmonton)西城購物中心(West Edmonton Mall)的一個旅館裡。早晨醒來,才六點多鐘。窗外是茫茫的大雪,室內是在甜蜜睡著的家人。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購物中心。廣告說:如果把這些店並排連起來,可以構成55個街區(city blocks),假如在每個店只停留五分鐘,你需要整整三天三夜的時間。除了各種商店之外,購物中心裏面還有人造海灘浴場、溜冰場、裝備著世界最大過山車的遊樂場以及一個人造海景,裡面停泊著根據原樣尺寸複製的哥倫比亞到達美洲時乘坐的"聖瑪利亞"號航海船。圍繞航海船不停地巡航的,是幾艘載滿遊客觀賞海底景色的遊樂潛水艇。

我感到一陣幸福。我想到1988年的冬天,我第一次來到愛德蒙頓的經歷。那時候,我是薩斯卡徹溫大學(Uy of Saskatchewan)音樂系的碩士研究生。第一次和朋友來到七百公里之外的這個商場,興緻勃勃地遊逛著。但是,很快,一個小小的遭遇徹底打消了我的遊興。

在一家電器商店,我在那裡欣賞著電視機和錄像機。我有一個習慣,喜歡在電器櫃檯流連望返,我至今也保持著這個好習慣。但是,那次的我卻沒有得到多少快樂,因為一個亞洲人模樣的店員走過來,問我:要買什麼嗎?我說不要。他突然轉口問:Are you ese,你是中國人嗎?我以為他要和我認祖攀親呢,連忙興奮地說是啊是啊!沒想到,這個狗日的馬上帶著鄙夷的冷笑走開,就連起碼的和我扯一兩個"中國天氣哈哈哈"之蛋的禮貌與耐心都沒有。

這使我立即感到深深的侮辱。在這個世界最大商場遊逛的快樂心情,遭到了重創。心裡於是立即就阿Q起來--媽媽的,我是中國人,你狗日的是什麼人?你一定來自一個比我更噁心的地方……我在心裡憤憤不平地侮辱他的時候,其實也把自己歸類成一個"噁心的地方來的人",只是你媽媽的來的地方"更"噁心……

在那個年代,中國剛剛開放,中國人和世界隔離得太久,走出國門的中國人,自己固然為看到了一個驚人的新世界而歡欣鼓舞,但新世界裡的人們,卻往往看到一個出土文物似的舊人類而心有疑慮、迷惑不解。我們在思維方式、生活習慣、行為舉止上和發達國家的人們,有太多的不應有的差異。

即使在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從舉止行為上,而不是從語言對話中,看出一個華人來自於亞洲的哪個地區。儘管中國的經濟在令人驚奇地持續飛躍,但中國與世界雖然越來越小卻依然存在的巨大差距,是不用掩飾的。

當時我的心理反應,也許是有點過激的,但我的敏感卻明顯帶有那個時代的傷痕。像我這樣來自世界最窮國家最窮的留學生,一看就知道是在這裡window shopping看熱鬧,那些靠銷售提成過活的店員們,當他們在自己的晚餐都需要靠顧客的惠顧來解決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喜歡我們這樣的人走進店鋪--這個店員,可能是從我浮腫的臉上,想到了自己的飢餓。

我訕訕地走到了另外一家店門口。這是一家水晶店。路邊的玻璃展示櫃里,陳列著晶瑩剔透各種水晶造型,煞是好看。一個店員乘我不備偷渡到了我身邊,我躲閃不及,只好硬著頭皮和他招呼。他說:很美麗是嗎?我說是是是美;他說:喜歡嗎?我說喜喜喜歡。但立即鄭重聲明:I am just looking around,我只是看看而已。別打我的主意,我不買。而且,最好也別問我是哪國人。

沒想到那個店員非常客氣地說:"理解。這樣,讓我把展櫃給你打開,你好好欣賞一番"。說著就拿鑰匙打開了那個鎖著的玻璃櫃,非常友善地請我仔細觀賞。

剛剛受到傷害的我老人家於是非常感動。心裡對這個店員充滿了感激,並且心想:將來有了錢,一定來這個店裡把他所有的東西都買下!

……

漫天大雪,掩蓋了加拿大這個西部大城市的一切,卻掩蓋不住我對十五年前這些瑣碎往事的記憶。我的心裡甜蜜而苦澀。

這件往事雖小,但對於一個從八十年代走過來的留學生來說,卻是終生難忘的大事。一滴水看大海--正是從這些零碎的"小事"中,留學生們也許敏感但並不脆弱的心靈,不斷反光、折射著的,是祖國在世界上的地位,華人在國際間的形象,以及我們這些有幸受到中西方雙重教育、了解中西方文化與發展差異的個人,在這個越來越小、越來越高度互相依存的世界上,我們對於家庭、社會、民族,以及我們偉大祖國的榮辱與共、同舟共濟的宿命與選擇!

談愛國主義和華人地位,當然不是我這篇文章的主題。但多年的習慣,使我不能不以形而上的思維方式來搜索這個大雪覆蓋的元旦清晨我靈魂深處的感知。我感到,我今天所獲得的一切成功與幸福,不管是在愛德蒙頓還是在北京,都植根於中國經濟的飛躍,我今天播灑的一切激情與思想,都承載於中國社會的崛起--我在這本書以及過去的所有作品中宣傳的所謂"留學模式"、"人生規劃"、"中國機會",假如沒有改革開放,就會失去它應有的社會價值和道德基礎。

如果沒有中國大地上發生的歷史巨變,作為一個海外中國人,即使我僥倖在加拿大獲得了巨大成功,依然可能會在愛德蒙頓西城商場里,感受著人格尊嚴和喜怒情緒被他人左右的悲慘狀態!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華盛衰,遊子自知。

於是,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上網,像往常一樣,先瀏覽來自祖國的新聞,再閱讀來自新東方的學生信件,並一如既往地進入了最使我沉迷的工作:給中國學生提供教育與生涯發展的諮詢。

就是在這個元旦的早晨,我連續寫作了一萬多字。本書最長的一封通信《思想敵殺死》就在這一天一氣呵成。

我必須寫,我的內心有一種東西在驅動我不停地寫下去--我知道,在這個需要激情並且產生激情的時代,我的文字,既是這個時代激情的霞光映照,同時也是這個激情時代的烈火燃燒!

新東方已經用培訓事業,築成了中國留學運動的鋼鐵洪流;而我,則夢想用心血和文字,澆鑄一座青年人生髮展的精神堡壘。霞光、烈火、洪流、堡壘……大雪遮不住,是我心裡的那片國土,以及那片國土上,激情獻演、競比折腰的一代風流。

2003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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