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80《受戒》

體裁:短篇小說

作者:汪曾祺

原發刊物:《北京文學》

發表時間:1980年第10期

一、創作背景

《受戒》,這是作家汪曾祺十七歲那年,抗戰爆發時,避難到了一個小寺廟裡住了幾個月的親身經歷與感受,最早曾以《廟與僧》為題在上海《大公報》發表,1980年才重新寫成了《受戒》。兩部作品比較後發現,兩小說都有「回憶」的特點,但相隔了近三十五年,作家對往事的回憶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小說風格也完全不同。《廟與僧》嚴格說來,只是《受戒》的創作素材,作家對人生的理解,還停留在好奇階段,並無成熟的見解。經過幾十年的發酵,才釀成醇美清新的《受戒》。

二、創作目的

汪曾祺把《受戒》當成一個夢來寫,因為這是一個永遠已逝的夢,也是夢想。這是作家創作《受戒》的目的,表面上寫小明子與小英子的初戀,實際上還有更豐富的內涵,那就是他們的初戀中所表現出來的清純、和諧,小明子的聰明能幹,小英子的活潑大方,他們對戒律的藐視,他們旺盛的生命力,而所有這一切美好的東西,經過幾十年新生活的改造,已不復存在。於是,表面上歡快的《受戒》,便包含了作家的隱痛,表面上的初戀題材,表現的卻是作家對純樸人性的歌頌與對理想生活的渴望。

三、小說特徵

1、回憶性特點

汪曾祺小說的「回憶性特點」既是作家生活經歷、創作經歷使然,又是他對小說創作的觀念使然。選擇表現舊生活,並不是對現實生活的逃避,而是「美學情感的需要」。

《受戒》中的小明子正是作家當初在避難寺廟裡所見的小和尚,同時,又有作家自己少年時的影子,比如作品開始寫小明子出家路上對沿路店鋪的好奇,尤其是小明子朦朧的初戀,都融進了作家自己的感受。小明子出家時十三歲,四年後受戒時十七歲時,汪曾祺十七歲時也正經歷著初戀,和善而儒雅的汪父(汪曾祺曾說「多年父子成兄弟」),還在他寫情書時給他出謀劃策。而小說中的小英子,也有現實生活的影子,甚至也有作家自己的影子,比如小英子的父母和善能幹,勤儉持家,一家人過著殷實的生活,這與汪曾祺家的生活情景非常相似。汪曾祺非常願意始終像小英子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像小英子那樣開朗活潑,但世事不如意,他又是男性,因此,只能抱著「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有點女性化,這種不爭也是無奈的,因此,他的小說中多有這種不爭而忍耐的人物形象。

因此,《受戒》其實就是作家對普通人的生活與命運的理解,是對自己渴望的生活的描述,是對自由而淳樸的人性的歌頌。汪曾祺所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它是命定的,正如小明子命定要出家當和尚,庄稼人命定要為收成與一日三餐一年忙到頭,但人可以不完全受制於命定,可以把種種對生活的戒律拋開,因為人是有創造力的,有情感的,正是創造力與情感,使人創造了風俗,而這種風俗就是對命定的抵抗。汪曾祺之所以喜愛舊生活,正因為舊生活中有這種風俗,而「移風易俗」的新生活,把全部的風俗都掃蕩盡了。風俗不僅是儀式,更是當地民眾的生活觀念與生活形態,破壞了風俗,也就破壞了當地的生活。

2、風俗化特徵

大量的風俗描寫是汪曾祺小說散文化的一個主要特徵。汪曾祺曾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抒情詩。」而風俗主要保存在民間社會。散文化小說的一個基本特點是抒情性,但不是通過主觀的直抒胸臆的方式抒情,正是通過對田園牧歌般的風俗的描寫,營造意境,類似「借景抒情」。汪曾祺的小說中的寫景,主要就是對風俗的描寫。

《受戒》中描寫荸薺庵的布局、小英子家的布局、善因寺,以及這些環境中的種種人物、行狀的描寫等等,這並非是與小說主線無關的閑筆,而是相當有關的,是人物生活的環境與背景,是主要人物性格與故事情節的補充。作者曾說,「氣氛即人物」,因為沒有這樣的氣氛,便沒有這樣的人物。倘若沒有荸薺庵與庵里和尚生活的介紹,明子的性格就會顯得憑空而來,如果沒有小英子家那樣的家庭氣氛,小英子活潑開朗的性格便也不真實。如果沒有庵趙莊那種不受戒律約束的整體生活背景,小英子與明子之間無拘無束清純自然的初戀也就失去了依據。因此,寫庵里的和尚與他們的生活,如寫三師父的種種行狀,就完全與明子有關,寫石橋、三師父,也就是在寫明海。

對善因寺的描寫,是汪曾祺小說風俗風情描寫的一個典型例子,從中可以了解汪曾祺小說「宋人筆記」的風格。在此,風俗風情描寫與人物的關係,作者用「蜻蜓點水」的筆法一筆帶過:善因寺顯然不同於「荸薺庵」,它給人一種壓抑,但小英子無疑具有大無畏的精神,在那麼莊嚴肅穆的地方,她依然大喊大叫,象徵著不受羈絆的人類自然天性,象徵著在自然田園中生長生活的自然之子蓬勃的生命力。當然,聯繫到作者自己的坎坷經歷,小英子也可視作是作者的化身,汪曾祺多想在厄運、坎坷面前像小英子那麼無懼無畏,保持旺盛的生命本色,可惜,汪曾祺只能在夢中、文本中實現自己的願望。這是作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對現實委婉無奈的控訴。

3、結構特點

小說開篇先用兩句大白話簡單把明子引出,馬上轉而寫環境:庵趙莊與荸薺庵。但作家又非平鋪直敘一路寫來,而是有穿插,有倒敘。按正常敘述順序,開頭這句「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應出現在小說的中間部分:先交待明海出家經過和經歷,出家四年後,現在要「受戒」了。但如果依次行文,小說敘述就缺乏一波三折的韻味,顯得平鋪直敘。現在從中間起筆,彷彿作者要講的是明海出家四年後的故事,其實,出家四年中的經歷倒是敘述重點,四年後的「受戒」是小說的畫龍點睛之筆,是高潮也是尾聲,其所以是高潮,正因有前面足夠的鋪墊,也與小說首句起筆有關。這句起筆既是開篇,定下小說回憶中的回憶的格調,又是全文的「起承轉合」之句,避免了行文的呆板。僅一句大白話,卻調節了作品氣氛,包含了作品結構,蘊含著作品的主旨,是全文的文眼與中樞,其匠心獨運,非大家手筆不辦。

在小說的整個敘事結構中,明海的出家是經線,是主幹,主幹被切成明海出家四年後的兩段,先敘前半段,主要從明海的眼裡看庵里的和尚生活;再敘後半段,明海受戒,這也是小說中惟一詳細敘述的事件。兩段過渡極其自然。主要的緯線有兩條,一條是庵里的和尚生活,一條是小英子一家的生活。這兩種生活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如和尚也殺生,不過多了一道程序而已。在作家筆下,這兩種生活完全是風俗化的描寫,詳略得當,以概述為主,而輔之以一二典型事件與人物。小說後半段的「受戒」一事,則把和尚的生活與小英子家的生活合在一起來敘述。可見小說結構經緯分明,淡化經線,強化緯線,經緯融合一體,組織得不著痕迹,是汪曾祺所說的「苦心經營的隨便」的結構。

4、語言特點

汪曾祺小說的語言風格是由他獨特的語氣、語調和語感共同形成的。其總的特點是簡潔自然、不重修飾。《受戒》按作家自己的說法,是「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作品的開頭,一上來就是兩段夢幻式的「囈語」,有一種回憶的格調與氣氛。句子平白,簡短得不能再簡短了:「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開頭的簡短,意在強調語言的自然直白,用一種平靜質樸的「語氣」給整個小說定下一個基調(語調):故事雖與夢想有關,與愛情有關,但文字卻不華麗,不失自然樸素之美。正如作家自己所說,「作品的語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的句子,而在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關係。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也就是說,他不講求一字一詞的綺麗與奇特,而求準確第一,更追求整體的氛圍和韻味。

整篇小說,幾乎找不出華麗的詞句,也沒有故意多用方言,但卻有地方風味,那不是由語言體現出來,而是由準確生動的風俗描寫體現出來。在人物塑造、風俗描寫、情節展開過程中,語言的準確運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其語言特點具體表現為:

① 多用準確的動詞。

如舅舅教明海念經那段,連用六個「說」,不嫌重複。

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即工尺譜:傳統記譜法,約產於隋唐。】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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