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新室友黎翔來自楚湘之地,瘦骨嶙峋短小精悍,靈光雞賊刁頑不化。他舉止乖張,說起話來眼珠子骨碌碌轉,說不了幾句話腦後無形的「九頭鳥」呼之欲出。他從一所叫不出名的野雞大學金融專業留級後勉強畢業,居然混成了大牌證券公司相關代理公司的職業操盤手。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猛擊他的肩膀,他痛得嗷嗷直叫,瞬間擺出公雞迎戰的姿態,金雞獨立起來哇哇大叫:「沒事吧老大?」

我痛陳十年炒股辛酸史,他禁不住拍案而起:「老哥,見過倒霉的沒見過您這麼倒霉的!您這戰績都可以入選MBA——反面教材啦!當初晚清也沒敗成這樣啊,抗戰也才打了八年……」

這傢伙說不了幾句就跟人吵架似的梗著個脖子,弄得我只好以自嘲來抵抗:「都怪自己忒笨,扔個鐵杵就當根針,一捏就是十年。『長紅』的廣告多有誘惑力啊,以民族昌盛為己任,不買它賬就不愛國似的。」

「天啊,就算捂也不能捂那超級垃圾啊!早就夕陽產業啦。什麼以民族昌盛為己任,屁話!」黎翔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跟您這麼說吧,凡是愛國調子唱得越高的必定越是賣國的。您說哪個壟斷企業不是本行業TMD最黑的?『長紅』不就裡應外合騙了四十多億嗎?」

我有些喜歡這個話糙理不糙的傢伙了,但此刻,我就像一個犯了校規的小學生面對班主任,我滿臉通紅:「我確實太笨了,輕信這類論調,『圓球時報』後遺症嘛。」

「老哥,這也不完全怪您,您這是實在,都怪鬼子太狡猾。」黎翔滔滔不絕,「股市如人生,哪有啥白頭偕老?都是露水夫妻,都是打一炮摸一把——對不起——打一槍撈一把就走。賭場輸了錢還退你點打車錢茶水錢呢。誰忠心誰是傻逼。」

「我的確是傻逼,後悔莫及!」我嘆氣。

「老哥,我不是罵您啊,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黎翔咬牙切齒,「沒來不及報仇的,除非股市關門。血債要用血來還啊!」

「咋報仇,把『正奸會』先奸後殺?有那膽兒也沒那火力。」

「有我呢!誰叫咱有緣呢?」黎翔把自己的雞胸扒得砰砰響,「您這深仇大恨,小弟我是幫您報定啦!」

「我只想解套,別人的錢我一分也不要。」我感嘆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啊!」

「那也未必。您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您看我,好幾年了,自己錢包銅牆鐵壁,別人牆角可著勁地挖,誰捉住我啦?老弟我逍遙著呢。如果你只想解套您就別找我啦,老弟就是專門吃借刀殺人這碗飯的!」我清晰地看見,黎翔的眼裡露出一絲殺機,「中國股市哪有投資,都TMD投機!哪有專家?只有贏家和輸家,換句話只有狼和羊。贏了你就是專家,輸了你就是——啥家來著。」

我即時補充:「坐家,在家裡坐著,羞於見人以淚洗面唄。」

「您說得太對啦。」黎翔一拍大腿,又反問我,「現在找工作多難啊,您知道我這三流大學的留級生,咋找到這個一流公司的一流職位嗎?」

我搖搖頭。

「咱靠實力說話。我大學開始炒股,入市資金三千,這麼長的熊市,短短兩年小弟賬上已經兩萬多啦。」

「你股神啊!」我脫口而出。

「我從來不信狗屁專家教授說的。我是把股市當戰爭的,你不吃掉他他就吃掉你,術語叫『零和博弈』。剛開始沒一個公司理我,我投的簡歷上百份,他們看都不看啊!我的學校他們都不知道幹嘛的!啥也別說了,我偽裝成一個大戶,拿著我的成績單——交割單直接找他們老總去。」黎翔滔滔不絕,在電腦上調出他的賬戶資料給我證明,「老總一看,眼睛都發綠了!」

果然這傢伙有禿鷲般的嗅覺、餓狼般的兇悍、鱷魚般的胃囊和泥鰍般的狡猾。瞅准了就咬,一咬就往死里咬,咬了就跑。血雨腥風勝似閑庭,名副其實天才短線獵手。我興奮起來:「啥都別說了,哥們那點股票就全權委託給你啦。咱們君子協議,虧了算我的,贏了算咱倆的,就按代理費付酬吧。」

黎翔比我還興奮:「有這麼好的事兒啊?難怪我這幾天眼皮和小弟弟直跳呢。」

「你給別人代理,代理費咋算?」

「利潤的百分之五吧,好的百分之八。這都是公司的收入,我是拿死工資加點分紅的,落到我頭上百分之零點零一也不到。」他激動地手舞足蹈,「老哥,不公平啊,我幫他們賺的,『京廣』買下來也差不多啦!」

「你很坦率,就沖這點,我就信任你。」我一錘定音,「我給你純利潤的百分之十咋樣,好了還有分紅。」

黎翔徒勞地掩飾住得逞後的激動:「啊,您這麼豪爽啊!」

「久走夜路總會撞見鬼嘛,我是個好鬼。」我拿出全套資料給他看,補充說,「如果你不信,咱們可以簽合同。你也得打消我的顧慮——萬一你攜款而逃咋辦啊?你家那村,地圖上都找不著。我的座右銘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咱們認識沒幾天嘛。」

「您說到我的心坎里去啦。」黎翔興沖沖地看完資料,說,「經濟手續最忌混亂不清。除了簽合同,您提供您的網路賬戶資料,我修改密碼。原始資料你留著,這是一個相互制約,誰也單獨劃不出資金。對我的制約是,我最多把股市資金和儲蓄卡上的資金倒老倒去。」

「對我的制約是什麼?」

「您動不了賬戶資料和資金。即使您用原始資料通過掛失來修改網路賬戶資料,你一動我立馬就知道啦,但你通過儲蓄卡注資不受任何限制。」

我大幅度握著他的手:「不愧職業殺手啊!就憑你這點小肚雞腸——不——我用詞不當,就憑你這職業素質,哥們沒不放心的。你呀,就大膽操作。給我狠狠地打,照死里打。」

「當然,上了戰場沒有最狠,只有更狠。」黎翔興奮不已,眼裡閃出狼一樣的光芒,「老哥,我多久彙報一次戰果?」

我想了想,說:「除非我主動問你或你覺得有必要。咱不計較一城一池得失,你就大膽操作吧。但有一點,別碰期權什麼的,風險太大,哥哥我是只吃得起補藥吃不起瀉藥了。」

「您就一百個放心吧。」黎翔亢奮地說,「老哥,股權分置改革馬上就啟動了,權證交易也開通了——這個咱就別碰了,創業板也送上議事日程了,大小非問題最終也會解決,這是挑戰也是機遇,您就等好吧。」

我打斷他:「別給我賣弄詞藻啦,當初就是這樣被忽悠進去的。我管TMD挑戰還是機遇呢——是挑戰你就迎接挑戰,是機遇你就抓住機遇。廢話統統少來,哥哥要的是硬通貨。」

「老哥,您太信任我啦!」黎翔如遇恩人,我說:「我相信直覺,你這人靠譜。」

「打小別人都這麼說我,還給我取了一外號——鐵公雞。」黎翔扭扭捏捏,我哭笑不得,突然一聲斷喝:「鐵公雞!有沒有信心?」

黎翔一愣,傻傻來一句:「有!」

「聽不見。」我裝聾作啞,黎翔立馬摩拳擦掌,把高聳的雞胸拍得TMD戰鼓似的:「有!有!有!……」

簡單簽了個協議。我知道黎翔魂不守舍地守著我的股票賬戶,比看毛片手淫還爭分奪秒聚精會神,沒不放心的理由。後來賺的翻譯酬勞和幾筆版稅,統統轉入股票賬戶了。每次我還沒告訴黎翔,他就迫不及待地發來簡訊:「老大,資金×××已於×月×日×分到賬,謝謝合作!」

整整一年我都沒過問,有幾次黎翔吞吞吐吐的,被我擋了回去:「先說,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黎翔支支吾吾:「有好消息,有壞消息。」

「是不是非說不可?」

「那倒未必。」

「那就別說了。」我說,「壞消息說了也白說,早就麻木了;好消息就先忍著,等到以後一塊說。」

「那我還是別說啦。」「鐵公雞」笑著做個鬼臉,退出去了。

一晃,我這個異鄉人在北京進入「七年之癢」,我依然沒擺脫「不成功罪」的夢魘。殘酷青春不堪回首,轉眼又入中年危機。我的生活依然一塌糊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中間沒有愛情。但我必須以日漸疲憊之軀猥瑣之態在這個競爭日益慘烈的磨盤裡死乞白賴地硬挺著。我這業績,和當初闖蕩巴黎的巴爾扎克以及於連相比可差多了。惟一的進步——按家鄉人的說法,我已經北方化了。時不時冒出二不掛五(註:二不掛五,四川方言,指不可靠,不地道。)的北京話,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皮膚粗礪得像北京的建築和天空,胃口駁雜如流浪狗,一句話——糙了。

「紐東方」當初出國留學的幾個室友,只有一個老北京楊濤回國。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家美資公司的技術骨幹。他當初的女友茵茵早成家庭主婦了。其他人有的在美國找到了工作,等綠卡,換身份。沒找到工作的,基本讀博或博士後,只有山西人嚴力果膽大包天黑下來了。他的理由很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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