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丹尼爾的親朋好友輪番來京旅遊,如果丹尼爾上班,就委託我陪他們。除了常規景點,還帶他們去潘家園和琉璃廠的古玩市場淘古董,到雅秀和秀水街買服裝和箱包,到798藝術村看中國先鋒藝術,去遠郊的司馬台長城和更遠郊的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等地方。美國人酷愛泡酒吧,我帶他們去三里屯和後海。每次他們都不讓我買單,連AA制都不行,說佔用了我的時間。我盡量租用老洪的車,讓他賺得眉開眼笑。

丹尼爾老爸西蒙先生不愧職業電視主持人,儀錶堂堂,風度翩翩,談吐風趣,一見面就拿我開玩笑:「聽說你以牛仔自居?」

「是啊。牛仔是一種精神,我沒放過牛,我是精神上的牛仔。」我說。

「好一個精神牛仔,不過好像還缺點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西蒙就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頂牛仔帽給我戴上,「給你的禮物。」

其餘人都鼓掌,西蒙太太急不可待地挽起我的胳膊,丹尼爾立即操起相機抓拍。西蒙太太一頭金髮,風韻猶存,年輕時是個大美女。她一再感謝我對丹尼爾的幫助,我開玩笑:「我無非是幫他喝了些酒,還幫他從美女叢中脫險。」

「不是美女,是人妖。」丹尼爾趕緊糾正,使眼色。大家心照不宣地笑。

西蒙還給我帶來幾本《國家地理》《時代周刊》和最新暢銷英語小說。最後拿出他的幾本書,委託我在中國尋求出版並翻譯。我和西蒙先生很談得來,說起英美文學他如數家珍。他最喜歡的是守拙的福克納(註:福克納(William Cuthbert Faulkner, 1897~1962),美國最重要作家之一,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說我最喜歡堅硬的海明威。提起亨利·米勒和王爾德(註:亨利·米勒 (Henry Miller,1891~1980),二十世紀美國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最具爭議的文學大師。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英國著名文學家,作品、生活極顛覆性。),他直搖頭:「那些玩意就像烹制過度的菜肴,只能在食不果腹的時候打打牙祭。」

西蒙夫婦回國前,我以主人的身份回請他們。為了體現國色,先去了一家以「文革」為噱頭的「大食堂」。一進去紅彤彤的,牆上貼滿了偉大領袖語錄。木桌木凳粗笨不堪。熏得發黑的原木房梁和門框上掛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的物品:背包毛巾解放鞋毛選茶缸斗笠煤油燈,干玉米干辣椒……中間有個戲台,不是鬥爭會就是樣板戲。服務員一律革命小將打扮,報菜名上菜時都搖頭晃腦神經質似的背誦一段:「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忙時吃干閑時吃稀平時半干半稀間以番薯青菜蘿蔔瓜豆芋頭之雜糧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緊……」把人笑個前俯後仰。西蒙一家都看傻了,他們進餐前都手拉手默念感恩上帝。

堂子很大,坐滿了歲月被激情燃燒成灰的中老年人,不乏開著豪車來吃窩窩頭的新貴。菜譜從野菜玉米糊到土豆燒牛肉,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見慣了以人民名義裝逼以共產主義撈錢的大戲,我調侃:「這就是人間天堂。」

西蒙呵呵一笑,指指每道菜旁一點也不含糊的價格,暗示共產主義遙不可及。西蒙夫婦年輕時思想左傾,七十年代末常參加反政府遊行,還特地去莫斯科晉謁列寧墓。看了《古拉格群島》(註:《古拉格群島》,一部揭露蘇聯政治和勞改營內幕的作品,作者是蘇聯著名異議作家、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1918~2008)。)後置若罔聞,直到發生「人民聖殿教」慘案(註:人民聖殿教(The Peoples Temple),一個邪教,1953年由吉姆·瓊斯(Jim Jones)在美國印第安納創立。瓊斯自稱列寧轉世。初為普通宗教團體,1960年代開始走火入魔。1978年11月18日,瓊斯威逼914名信眾在南美洲蓋亞那瓊斯鎮「共產主義實驗場」集體自殺,震驚世界。)才幡然醒悟。

看了一場樣板戲,到老外雲集的朝陽劇場看雜技。票太貴,六張票花了我一千二,他們甚為過意不去,回請我去老舍茶館看雜耍聽小曲吃甜點喝蓋碗茶。從老舍茶館出來,丹尼爾對我耳語:「我帶其他人去歌廳,你帶我老爸去東歐女郎酒吧,兩小時後我們朝陽門Melody(麥樂迪)見。」

我大吃一驚,譴責他兒子當著老媽的面給老子拉皮條,你小子也忒膽大了!丹尼爾得意一笑,解釋:「誤會了,我老爸肯定不好那口,只是讓他好奇一下,他既是作家又是記者,對新奇的事情,總是很感興趣。」

「你不擔心他懷疑你和那些性工作者過從甚密?」

「別擔心,Like father,like son. Vise versa.(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丹尼爾笑起來,隨手攔下計程車,西蒙先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塞了進去,我只好坐進去,在西蒙太太一臉狐疑中離開了。我對的哥說:「去俄羅斯大雞窩。」

「好吶。」的哥會意一笑。

下車後我帶著西蒙徑直走進那家酒吧,西蒙先生有些納悶:「你住酒吧啊?」

「不,時間還早,這兒有意思,先來上一杯再說。」我說。西蒙饒有興緻地跟我走進酒吧,一進去就被弄愣了,數十個東歐流鶯般飄過來,火辣辣盯著我們,用日益流利的漢語說:「我挨(愛)你。」

西蒙明白了,納悶地看著我笑。我對他耳語:「你寶貝兒子的好主意。」

西蒙會心地笑起來。買了兩瓶啤酒坐下來,兩三個流鶯就在我們對面搔首弄姿。西蒙給她們各買了一瓶啤酒,和她們聊了起來。這些女子英語很爛,除了報出藝名、國籍、年齡、每次/夜價格,只能藉助風騷的形體語言。西懞懂幾句俄語,艱難聊幾句,改用德語和她們聊,她們又不懂。這樣的聊天毫無興趣,只好碰杯又碰杯。外國流鶯職業素質不錯,發現我們這裡創不了匯,禮貌告辭。離開時西蒙笑問:「丹尼爾也常來這兒嗎?」

「偶一為之,淺嘗輒止。您放心,從來沒成交過。免費的他都忙不來呢。」我說。

我問西蒙有何感想,他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記者,懷著好奇去「社會主義老大哥」蘇聯,駐莫斯科一段時間。那時俄羅斯就有妓女了。西蒙問我:「要價低到什麼程度,你猜猜?」

我隨口而出:「一百盧布或五十美元。」

「你錯了,那時盧布比美元貴,但俄羅斯人更喜歡美元,因為可以在免稅商店買到外國貨。那些女孩只要價五到十美元。」

「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是,有時候一杯紅酒什麼的,就任你擺布。」

「美國也這樣嗎?」我問。西蒙解釋道:「大城市有零星的暗娼,這樣公開的,只有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等幾個地方,那裡是合法經營,嚴格管理。」

見到丹尼爾時,他假模假式地問他老爸:「牛仔那邊怎麼樣?」

「還行。」西蒙笑言,問道,「你常去那兒嗎?」

「偶爾吧。」丹尼爾和他老爸對視一笑。西蒙太太說:「有機會我也去看看牛仔的家。」

西蒙立即搖頭:「太亂,女士不宜。」

西蒙一家採購了大量物品,回國時,我讓老洪和另一輛車和將他們送到機場。我們約定,來年再游中國,去南方看看。

翻譯了西蒙作品大綱和幾個章節,很快和天寶簽了合同。此後我儼然一部翻譯機器,沒日沒夜運轉起來。

在上海待了一年,小羽決定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永久性回北京,還沒給我解釋原因,我就急不可待了:「啥都別說啦,回來就是勝利。」

早早買了站台票去蹲守。小羽乘坐的D字型大小徐徐進站,我興奮得想和火車頭迎頭相撞。我伸長了脖子朝車窗里瞅,看到小羽大包小包出現在車門口。她風塵僕僕滿臉倦意,照例朝我扮鬼臉,照例伸手五指張開收攏幾次。我像拔苗助長一樣將她原地抱起放下幾次,又原地三百六十度摔兩個圈,她呵呵笑個不停。

打車趕回槐樹街,看著破舊而凌亂的「家」,小羽眼淚都出來了。幫我收拾屋子時,我從背後粘住她。她掙脫我:「臭流氓,咱們沖個澡,一身臭汗。」

「好吧,你先沖,我收拾屋子。」我放開她。我打開空調,那台和小羽年齡差不多大的「東芝」空調就像柴油發電機一樣吱吱嘎嘎,根據摸索出的經驗,像練鐵砂掌一樣猛擊一掌,老實了。

這是一次久違了的肌膚之親,就像久旱了的大地突逢一場大雨,甘甜、猛烈而又短促。

我拿出重印、加印和新出的幾本書,小羽翻了翻,直誇我能幹。這次,她沒問收入,也沒查詢股票賬戶。大掃除時,小羽指著發黃髮黑的破舊牆紙說:「咱短期內也買不起房了,該把這兒簡單裝修一下了。至少把這牆壁給弄乾凈了,世界地圖啊這是?公廁里的牆壁也比這乾淨。多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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