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最後一次爭分奪秒按質按量「繳公糧」後,和小羽搬著大包小包出了門。老洪回家了,我想打車,小羽要省錢。我們從國貿下地鐵,從軍博地鐵口氣喘吁吁冒出來,從羊坊路趕到西客站。看著茫茫人海水泄不通大包小包如難民的返鄉潮,小羽挺興奮。

擠車時,先是水果袋子被擠掉了,還沒來得及撿就被踏得稀爛。隨後,小羽的鞋子又被擠掉了一隻,她急得哭起來,我拼出老命蹲下去抓起皮鞋;我的眼鏡又被擠掉,幸虧眼明手快的小羽一把接住。哭著喊著擠上車,又被卡在車門結合部不能動彈。空氣不流通,火車上特有的臭味讓人覺得已不在人間。氣溫驟升,被擠成肉餅的人們無法脫去厚厚冬服,很快臭汗淋漓。我以自嘲代替安慰:「現在體會到勞動人民的疾苦了吧,就當微服私訪吧,我每年來回折騰幾次呢。」

小羽眼睛半睜半閉,有氣無力地說:「有一次就夠啦。」

人們繼續在自己營造的僵局中奮力掙扎,列車員連呼帶罵還推搡,一潭死水終於微瀾翕動。火車開了一小時,才從塞得滿噹噹的過道中東倒西歪掙扎到硬卧鋪位。位置早被人佔領,佔領者慢吞吞離開。又爬上卧鋪,奮力將行李架上其他佔領者的行李挪開,這事兒總少不了一些小爭吵,也總會獲得妥協。安頓下來,爬上卧鋪躺下,那才叫一個尊嚴和幸福。

上鋪的小羽很快睡著了,我躺在中鋪看書。天黑後,小羽醒了,伸出脖子好奇地問到哪了。我拿起水杯餵了她一口說剛過石家莊呢,還有二十多小時呢。小羽抱怨就這還特快呢,我說:「知足吧,特快加卧鋪,夠幸運的啦,要是買到臨時客車,搖你個三天三夜。」

小羽擠眼:「反正就一天,那我就忍忍吧,找了你這個外地人,算是倒了大霉。」

「才一天?你別美啦,早著呢。」我伸了個誇張的懶腰,窮極無聊,和小羽鬥起嘴來:「路漫漫兮——其修遠。二十多小時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下了火車,咱們還得坐七八個小時的汽車——如果一切正常的話。」

「還得走啊?」小羽一臉愕然,我一本正經:「到了小縣城,再坐三四個小時鄉村汽車到一小鎮。路不好走,泥漿路,顛簸不怕,就怕打滑失軌。」

「啊——,你要不要我活啊?」小羽眼睛睜得圓圓的,我一付深表遺憾狀:「西部山區嘛,沒辦法。不過快了,到了小鎮再改乘中巴到一個村,也就兩個多小時。路上風景好極啦,懸崖峭壁萬丈深淵五嶺逶迤騰細浪。」

「得啦,還烏蒙磅礴走泥丸呢。」小羽驚呼,「你到底是哪兒的?你不是靀城的嗎?」

「我是靀城的,那地方是歸靀城管嘛——你是北京的,難道不屬於中國嗎?」她被問住了,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問:「那還得多久啊?」

「就快了就快了。」我輕鬆地說,「直線距離並不遠,山區嘛,海拔高,繞來繞去,明天一過秦嶺你就知道啦。到了那個小村,有條大河,沒橋,咱得換車啦。」

「橋都沒有,換啥啊?」

「這個就要看情況啦。」我很內行的樣子,「一般是坐船,如果冬天結冰了但不太厚,或者夏天發大水不敢擺渡,咱就得坐索道。」

「真好玩!」

「別激動,嚴格地說不是坐,座位都沒咋坐啊?」我給她比劃著,「咱在腰間拴根皮帶幫個繩索,繩索上有個金屬掛鉤,掛在一根拇指粗的鋼索上凌空滑過去。有些農民連豬帶驢都這樣滑過去。千萬別向下看,嚇死你!不過比起飛奪瀘定橋來,這也算不了啥——至少沒機關槍打你。」

「你現在就殺了我吧!」小羽臉都嚇歪了,我安慰道:「別緊張,也許現在還沒結冰。那就坐船,坐小擺渡船,你可以看川江上的船夫啦。」

「是不是MTV《縴夫的愛》那樣的?」她有些好奇了,我故弄玄虛:「哪有那麼浪漫啊?一不留神就船翻人亡,屍體就別找了,不是餵魚就是喂野狗啦。」

「那也忒恐怖啦。」小羽脖子一縮,打了個激靈。

「咱不是游泳健將嗎?上了岸,又得換車了。」

「那咱們坐啥?」

「這回坐拉煤的車,我家附近有小煤窯。」我簡直入戲啦,「得小心了,山風吹來,花香鳥語一概沒有,儘是黑色胭脂——煤灰!到家也就成李逵啦。咱家沒淋浴,但弄點雪水在鍋里燒開了洗洗還是可以的。」

小羽目瞪口呆:「啊——,你——真的是農民啊?」

「你瞧不起農民啊?咱農民不種地,你們北京人喝西北風啊?虧你爸爸媽媽還當過知青呢。」我義正詞嚴一字一頓,「勞動者是最光榮的銀(人)。」

其他聽了我們對話的人忍俊不禁。小羽有些窘迫:「我就那麼隨便一說。你怎麼越看越像一個人販子啊,是不是家裡早就黃臉婆一個孩子一大堆啦?」

「哎,有這可能。」周圍的人縱聲大笑,我就像一個得逞的騙子原形畢露了,「現在要跑是來不及啦。」

小羽呵呵一笑,順勢和我鬥嘴:「小樣的,你這一說,我倒非要龍潭虎穴探個究竟了。誰賣誰還不定呢。你說,咱們還得換車嗎?」

「換。到了小煤窯,我弟親自開車來接我們。」

「那太好啦,咱這回坐啥車啊?」

「拖拉機——手扶的。我沒和你說過我弟弟吧,他是咱村優秀拖拉機手,除了把幾頭豬摔到懸崖下,人從來沒出過事。」我比劃著說,「到時候他會用一根碗口粗的繩子將咱們給綁結實了。一路風景那叫一個好啊,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原馳蠟象,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那才叫天人合一啊。」

「總算到家啦。」小羽大喘一口氣,我搖手:「別急啊,還有一段呢。冰雪封山啦,有一段路太窄太滑,夏天可以找挑夫或騎毛驢,但冬天只能靠咱用雞公車推著你走啦。」

「雞公車?」小羽一臉茫然。旁邊一小包工頭模樣的人捧腹大笑,忍不住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像濟公(雞公)一樣的人力車,獨輪的。」

小羽還是不明白,此人拿出紙筆草草幾筆就畫了出來,那簡練明了的筆法讓我質疑他是木匠出身,一問果然是京郊一傢具廠技術員。小羽看了圖畫恍然大悟:「電視里看過,就這啊?」

「你看咱多牛,除了飛機導彈和航母,啥樣交通工具沒用啊?」我說,小羽一臉成就感:「那倒也是。」

一路上,小羽對窗外景象十分好奇,我成了講解員。黃河大橋黃土高原八百里秦川蜀道難什麼的。秦嶺龐大連綿的冰峰霧松、驚心動魄的萬丈深壑和密集隧道尤其讓她興奮。入川後,寒意褪去不少,陽光燦爛,綠油油的麥田補丁似的無規律分布在山坡田隴間,嘉陵江匍匐蜿蜒,偶見江邊幾隻水牛嬉戲或耕作。小羽一驚一乍,她沒見過大山,也沒見過什麼野外動物。

群山坳之間的靀城火車站鐵柵欄背後擠滿了接客的人,形成了漫長的兩個縱型隊列,接客的大呼小叫,被接的揮手頓足。除了我媽,全家都來了,又笑又揮手,那陣勢就跟一個小縣城裡來了個政治局委員似的。

只有我姐夫來京出差時見過小羽,我一一介紹,小羽笑個不停,我叫啥她叫啥。家人接過行李,簇擁著我們鑽進兩輛車,我弟借了一輛車,還有一哥們來幫忙。

「我弟除了會推雞公車開拖拉機,還會開汽車呢。」我開玩笑,小羽咯咯地笑,家人一頭霧水。

站前廣場同樣人海茫茫,這個國家最不缺的就是兩腿直立高級動物。一片亂糟糟的喜慶。一路上拉起紅布白字橫幅,政治商業並重。街道、建築披紅掛綠,城管鬆懈了,地攤亂擺。背著背簍端著簸箕(註:「簸箕」,西南農村地區一種竹篾容器。)的水果小販四處溜達。店面前一排排音箱打擂台似的循環播放神經質一樣的劣質廣告。小城氣質和打扮的行人摩肩接踵,小孩們穿著新衣服拿著糖果或鞭炮滿街瘋跑,自行車人力三輪車和計程車擦身而過……小羽好奇地看著市容說很像北京的郊縣縣城呢。我不服氣地說:「說啥呢?堂堂地級市!三省交界處中心!方圓幾百公里就它算老大,歷史悠久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說話間,車子在我家樓下戛然而止,我姐笑:「哈哈,你這中心城市也太大了,五分鐘就到家了。」

小羽下車,驚訝環顧四周,雖然新樓房密集,但除了一座在建電梯公寓,沒有超過十層的樓,她笑著說:「老大,這兒就是您說的靀城曼哈頓、王府井啊?」

「對啊,小王府。」我邊說邊打開後備箱,「我就是小王爺,現在王爺我帶媳婦回府啦。」

順著坑坑窪窪的院內小道往上走。樓下一簡陋工棚式小餐館過年也不休息,裡面散發出嗆人的油煙,擺在巷道推車上的外賣盒飯招人引蠅。為了讓這家擾民餐館關門,大夥曾鬥爭了很久,無疾而終。

我父母家這幢樓臨鬧市,下為營業房上為家屬樓,幾輪瘋狂舊房改造後,這幢二十年前才建成的樓房居然成了這個千年古城中最古老的建築。十多年前幾個高級別公僕搬走後,這裡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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