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早早交稿,審閱通過,就等出膠片進印廠。因為春節長假,選題會拿出節後一期選題。按當初說法,這期稿件終審通過就發工資,周文彪若無其事地說正走流程,很快就下來。選題通過後又忙碌大半月,終於提前拿出節後那期稿子。

老家來幾次電話,確認我能回家。車票還沒弄到,當務之急是工資,可隨後幾天都被搪塞。於江湖私下透露,這次投資商和雜誌社的合作可能又泡湯了。這次我沒對他發作,他也是受害者,頭期出刊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工作調整」了,只管壓力很大的發行,女友憤而離職。我問他們故伎重演,是不是應付保刊號。他說也不完全是,肯定是投資商私下調查了,猶豫了,誰願意當冤大頭啊?

我抱怨:「被人當猴耍一次不可悲,可悲的是被人當猴耍兩次,尤其可悲的是被同一個耍猴人耍兩次,傻逼透頂。工錢咋辦啊?」

於江湖也沒轍了:「還能咋辦,要唄。」

我感喟:「沒想到咱也成年底討薪民工了。」

「是啊,我TMD費了多大的勁啊!」他牢騷滿腹,「這破雜誌,誰碰誰倒霉,我以前還不信邪。」

「不會逼得哥們爬塔吊吧?」我擔憂地問,他說那倒不致於,畢竟都是文化人。

大年三十隻有三天了,李皓楊星辰室友王磊都回老家了,連小羽也回姥姥家了。當夜下了入冬以來最大一場雪,即使有暖氣半夜也被凍醒,從柜子里拿出閑置的夏被蓋在厚厚的棉被上,又到陽台瞭望幾眼。隆冬午夜,萬籟俱寂大雪紛飛,樓下平房區的屋頂、道路和樹木蓋著嚴實的白被子,高樓大廈和立交橋默默地聳立著,如同被凍僵的一群泥足巨人。

頭頂凜冽寒風腳踏深及腳背的積雪,我埋頭縮頸弓腰曲背朝公汽站蹣跚而去,臉和耳朵被寒風割得快裂口,麻木了。在早餐店吃了石膏豆腐老油油條,直立行走了一陣,不得不再次向朔風低頭。公汽站擠滿了每年一度最後一批撤退者。瑟瑟發抖的人們拎著花里胡哨體積龐大的行李袋,有些抱著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孩,有些則迷茫地看著公交車站牌,努力地辨認自己方向。一瞬間,這個龐大城市已空空蕩蕩。

快中午時大夥基本趕到,兩女編輯沒來。美編老田已在辦公室,心不在焉,作為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卻不搭理我們。室內設備明顯少了一些,金蟬脫殼啊!對我們的突然襲擊他們有些愕然,周文彪假模假式地應付幾句,鮑小琳說出去辦點事,徑直走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對峙著。

我們向周文彪要工錢。他直說心情可以理解,他沒財權,鮑小琳也只有執行權。我們說打酒只認提壺人,他跑回辦公室一通電話,信誓旦旦老調重彈——節後一上班就發,一個子也不少。我們紛紛表示今天不給錢就不走了,魯小陽提出搬電腦,周文彪翻臉了:「要工資也要走法律程序,搬東西就是非法侵佔。」

魯小陽針鋒相對:「你們非法欠薪在先,我們只是扣押,工資一發馬上歸還。」

魯小陽不過隨便說說,就是把寥寥無幾的辦公設備全賣了,也不夠。周文彪又去打了一通電話,出來說他再次和投資方交涉了,鮑小琳下午回來答覆。我們開始收集「證據」——列印出來的完整小樣,上面有每個記者編輯的稿件、修改筆跡和主編的簽發意見。這舉動出乎意外,周文彪過來阻止。羅雲說:「不是說走法律嗎?這就是證據。」

我說:「拿不到工錢,自己寫的稿子留個紀念還不行嗎?」

「如果你說我們違法,你可以報警嘛!」魯小陽說。

周文彪悻悻而去。我們乾等著,上網或玩遊戲。節骨眼上,於江湖接女友的電話,先走了。她已在機場,回廣州。尹玄人和夏一帆被周文彪叫過去密晤一陣,出來後走了。我又被叫進去,周文彪和顏悅色:「其實我們對你挺賞識的。」

我也和顏悅色:「謝謝賞識,養個寵物也得給飯吃不是?」

他接著忽悠,這只是暫時困難,過了這陣,只要他在這個位置上,肯定還請我。他確信我肯定還有上升空間,於江湖能力有限,寒秋也有點老氣橫秋了。我呵呵一笑:「就怕將來你不在這位置上了,你這個位置上以前坐的正是寒秋。」

裝腔作勢一陣後,周文彪就像人生導師:「你比他們大點,別和他們瞎混,畢竟你也算一個作家了。」

「我也不想和他們瞎混,可是現在已經被拴在一根麻繩上啦。」我擠出笑迅速返回大廳,繼續和最為堅決的魯小陽和羅雲混在一起。

做飯的早回家了,周文彪出去吃飯,我們乾等著。魯小陽提出給勞動局打電話,我嘲笑他太幼稚了,羅雲也心存僥倖:「還是試試吧,也許不會拿我們當民工看。」

「我就看不出來咱們和民工有啥區別,你敲鍵盤就不是民工了?」我繼續給他潑涼水。

魯小陽痴心未改,撥號,佔線,鍥而不捨地打,終於接通了,一個懶洋洋的京片子中年女人三言兩語就把他給打發了:第一,沒簽合同,難以取證;如有證據可以送過去,但要按程序一步一步來;雜誌社是外地的,屬於異地管轄,還要和當地有關部門協調;最後,明天就放假了,大過年的,你們不休息我們還休息呢。

「傻了吧?」我看著兩個書獃子說,又講了李皓討薪的事兒,都覺得不是李皓運氣太好,而是那老闆太倒霉,那戲劇性也不可複製。

羅雲心生一計:「咱們是記者,記者節剛過,咱們該找記協吧。」

「記協?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妓協』呢,虧你想得出。」我又潑了一盆冰水,「就別自作多情啦,啥記者,你有記者證嗎?『皇軍』還用得著在這破雜誌混,像民工一樣討血汗錢?不信你再試,我打賭,記協要管這破事,我那份工錢就歸你們。」

他們放棄了,又給報社電視台打,對方只是做了登記,並沒積極反應。魯小陽急得在房間里亂竄:「媽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說咋辦?」

「咋辦?咱就是民工討薪,在這紮下了,耗上了。」我說,又提醒道,「咱們要冷靜,要沉住氣,君子動口別動手,證據保留好。」

鮑小琳和周文彪一回來就把我們召集起來宣布:經上級研究決定,和所有編輯解除勞動關係,工資馬上發。我們喜出望外,誰也沒指望幹下去,紛紛表示沒問題,還開玩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嘛。一看工資條,傻眼了,只有一期的基本工資,稿費和編輯費一分沒有,如果再算上節後那期,每人少拿上萬。我們當即拒絕,要求按實際工作量發,周文彪說雜誌還沒出不算,我們認為小樣上有主編簽發的終審意見。他啞口無言,鮑小琳傲慢地說:「就這麼著了,要就要,不要拉倒。」

氣氛緊張起來,我們問她啥意思,她暴跳如雷:「啥意思?識相點就拿錢滾蛋,要不別怪老娘我不客氣!」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從包里拿出一小塑料殼本晃了一下,咆哮道:「老娘啥樣的人沒見過?再不滾蛋,叫人修理你們!」

時間雖短,還是看清了,那不是下崗證畢業證暫住證,甚至不是一般的工作證,那是一個帶國徽的證件。我愣了,一財務總監有執法證件,這女人啥來頭?氣氛驟然緊張,連溜回來作壁上觀的夏一帆和尹玄人都嚇傻了,美編老田自始至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腦子裡浮現一畫面:非洲草原上,獅子獵殺一頭羚牛時,僅僅激起同伴一陣騷動;當獅子撕咬遇難者的還在掙扎的血淋淋的軀體時,其他羚牛在一旁安然吃草……

羅雲頂撞道:「嚇唬誰啊?」

「你不信是嗎?不信你就試試!限你們五分鐘滾蛋!」鮑小琳氣勢洶洶。

我們不吃這一套,她開始打110,說有人在公司鬧事。為了以正視聽,我們也報了警,說受到持公務員證件的人威脅,並懷疑那證是假的。隨後幾分鐘,氣氛凝滯了。警察來後,雙方各執一詞。警察警告別鬧事,勞資糾紛找勞動部門解決,走了。

饑寒交迫口乾舌燥,趕快離開這鬼地方吧。我們一旁商量,覺得先把基本工資拿到手再說。這時,鮑小琳穿皮大衣戴皮手套出門,我們急了,說就按剛才的協議來,豈料她牛逼哄哄:「你們是誰啊,你們想咋樣就咋樣啊?現在一分不給!」

我們一擁而上堵住門口,鮑小琳像被激怒的母老虎破口大罵,一場衝突不可避免地爆發了。我擋在最前面,她拉我,被我推回去;又去推羅雲,羅雲死死拽著門把,沒拉動。我們紛紛叫嚷不給錢今天別想走。周文彪過來,我攔住他。老田讓我們住手,被我們罵回去了。夏一帆和尹玄人勸我們和氣生財,不理。

鮑小琳左衝右突,沒得逞,便使勁拉扯比她矮一頭的魯小陽,魯絕命抵抗。突然,劇烈的撕裂聲傳來,魯小陽的皮夾克從腋窩處被拉開半尺長的口子,他一個趔趄,在險些摔倒一剎那,另一隻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優美的慣性弧線,勢不可擋地落在了母老虎臉上,她就像被槍擊的猛獸發出誇張的哀嚎。所有人都驚呆了。

「你?你咋打人呢?」老田厲聲問道,就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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