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進入樹木茂盛的槐樹街,一片靜謐,槐花味兒若隱若現淡而沉悶,腳下豐滿如蛹蟲似的樹穗子「噗噗」直響;偶爾一串「弔死鬼」在垂到頭上或脖子上,涼颼颼地。低矮建築上血淋淋的「拆」字歷歷在目。接著走,是密集小店。果蔬攤修車攤燒烤攤炒板栗子攤……都擺到街上去了,小生意人就在街邊用煤氣灶做飯。人聲鼎沸生意隆,烏煙瘴氣酒肉香。

光著膀子的民工進進出出,形跡可疑的閑散人員東遊西盪。密集的髮廊里流泄出粉紅而曖昧,老中青三代女人統統露出誘餌式的女性部位,一律做倚門賣笑狀。性工作者和性消費者們在紅光和黯淡的樹影里就一次肉體出租討價還價,一輛警車就在停在他們幾米遠。一群人雜亂地通過半開鐵門,呵斥聲不時傳來,一些穿著乾淨的人通過了,一些民工模樣的人領受了羞辱後,或滿臉忿恨或垂頭喪氣退了回來。我拉著大氣不敢出的小羽走,保安掃了我們一眼,沒理睬。

和二房東孫智強在「快客」超市門口會合,折進一窄巷,這巷有百米長,沒路燈。兩旁堆滿了花盆、破自行車三輪車爛傢具蜂窩煤灶具……兩輛自行車無法從容並行。煤煙、腐爛食物臭水溝人禽尿膻空調廚房廢氣交織在一起,熏得你眼冒金花嗅覺失聰。那天下過雨,污水淤積,暗光下片片亮光。老磚牆外的白灰牆被雨浸泡後,班駁如水墨丹青。忽然,樓上傳來一老女人歇斯底里的咒罵,瘋瘋癲癲語焉不詳。江西老表孫智強說:「別怕,天天罵,多少年了。」

一腳深一腳淺,好不容易到單元門口,樓梯內小功率燈微弱如螢火蟲。依然六層老樓,房子在頂樓,四十平米吧。結構奇怪,說它二居卻沒客廳,只有一過道;說它一居吧,又有兩卧室,孫智強說這叫二房零廳。大間有十五平,傢具老舊粗笨,有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三菱空調和十四吋彩電,雙人床墊,帶陽台;小房十二平,既無空調也無陽台。有電話沒冰箱。淺綠和白色方格地板膠很老但擦洗得發亮。牆壁上的老牆紙都發黃起皮了。衛生間帶馬桶淋浴。廚房沒抽油煙機,但有五平米,在老房裡算奢侈了。孫智強說他幾乎不用廚房,被吃壞了胃的我們正好大展拳腳。他說我有女朋友,住大間,月租九百元,包水電氣,話費上網費分攤。

廣告創意師孫智強頗有藝術家氣質,拿這裡當工作室三年了,無奈在深圳的女友無法忍受北京氣候和飲食,怎麼也不肯留下,孫智強只好北漂變南漂。

樓下骯髒混亂的平房區給人印象很糟,但相對於周邊,這房子月租一千六並不貴。躲進小樓,門一關,自成一統,而且居於頂層,視野開闊。對於我這個宅男,那是珍貴的一個窗口。另外,小區出則四通八達,入則鬧中取靜,生活工作兩相宜。難怪孫智強「嘩」一下拉開窗帘:「看——!CBD!京廣橋,京廣大廈,嘉里中心,『大褲衩』(註:大褲衩,一權威媒體大廈,因狀如褲衩而得名。)也選址這兒啦。」

京廣橋上車水馬龍,中央商務區森林般勃立的高樓和輝煌燈火近在眼前。孫智強激動地指著窗外:「比爾·蓋茨到北京都住嘉里中心,你在床上都可以看見京廣裡面的人。」

我坐床上一看果然如此,感嘆:「鬱悶啊,都是兩條腿的直立行走動物,咋就差距就這麼大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人比人氣死人,不過也是個激勵。」孫智強說。

我基本滿意了,小羽卻很不情願,她說樓下整個一難民營。孫智強提醒我們,這地方租出去從來不會超過當天,不信看樓下「難民營」,啥沒有還一間六七百呢。他強調,「哥們,賣菜的都知道這是CBD核心呢。」

租房子的電話響個不停,有的已經快到小區了。小羽和我下樓去「難民營」看了看,骯髒、陰暗、臭味和粗鄙的鄰居把小羽嚇得瑟瑟發抖,立即同意了我的意見,惟一條件是換個新床墊,要不她就不當我老婆了。

有了自己的「家」,小羽甭提多高興了。周末,我們興高采烈大採購。「宜家家居」斯堪的納維亞風格,明快簡約,充滿小資品味,價格近乎敲詐,小羽不顧勸阻,自己掏錢買了幾樣擺設,花去近千元。

還買了飲水機和簡單茶具,再去京順路舊五金城花三百塊買來七成新的洗衣機和不錯的電腦桌。大掃除後布置房間。衣服從皮箱移到衣櫃,書刊裝進書櫃。安裝洗衣機飲水機電腦桌和電腦,接通網線和電話分機。寫字檯擺上一些檯燈掛曆花瓶等飾物。小羽將她買來的十多隻布藝小動物擺在床上,掛在窗帘上,訂在牆上。幾隻絨線猴子在窗帘上倒掛金鉤,嬉笑著和你對視。一個冬瓜大的紅氣球懸在天花板,拖著亮晶晶的金色絲線。女人街暖棚苗圃買來的茉莉花往窗台上一擺,五顏六色的塑料花往別緻的花瓶里一插。我這個職業流浪漢的「家」因為一個女孩的介入,頓時有了一些人間的氣息。

大件是床墊。房東床墊很疲沓,還有異味,小羽強烈要求換新的,要不就不做我老婆了。我也覺得這個馬虎不得,做夢和做愛效果都大打折扣。雙人床墊是去成壽寺傢具城買的,「天壇」牌,一尺厚,做工精細而紮實,一千二百塊,除了那部數碼相機,這是我最大一筆資產了。鋪上新買的雙人被和小羽從家裡「偷」來的床單,躺在上面從容而愜意。小羽把幾盒「杜蕾絲」安全套放到床頭櫃里,蓋上幾本雜誌。我還在安裝電腦,小羽就在衛生間里深情召喚:「老公,搓背!」

關起門來,就是自己的領地。工作、做愛再也不用擔心被打擾。淺唱低吟引吭高歌馳騁縱橫共赴愛浴都率性而為。牆壁不太隔音,正好和室友「夫婦」展開擂台賽和拉力賽什麼的,變調的咳嗽、唱歌或大笑就是我們的啦啦隊或裁判,默契極了。那一陣,對和諧社會的精髓,我有了深刻的領悟。

買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大米肉類蔬菜等,從楊星辰那裡弄來一瓶泡菜母液,調製了一小壇四川泡菜。

小羽為了顯示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婆」,開始下廚。坦率說她沒誇大其詞,僅會的三個菜都做得登峰造極:紅燒可樂雞翅、雞蛋炒西紅柿、涼拌黃瓜。接下來幾天,菜譜變成了紅燒可樂雞腿(胸)、雞蛋炒西紅柿(片、塊、醬)、涼拌黃瓜(片、塊、絲、渣)。直吃得我胃裡冒泡心裡發堵,連她自己也堅持不住了,特地買來幾本圖文並茂的菜譜,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小羽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要求我接過「愛情的鍋鏟」,我也樂得解放她一下,不想略施烹技,便輕易俘獲她的胃。小羽在高度評價一番後,趁機宣判:「根據閣下的一貫表現,我代表全黨全軍和全國各族人民——判處老公無期徒刑,剝奪做愛權利一周,立即到廚房裡執行。——不得上訴!」

一個下午,小羽一進門就低著頭,還用白圍巾蒙頭捂臉。我覺得蹊蹺,就問咋了,她躲躲閃閃。我一把擒住她,扯掉毛巾,發現她頭髮已經燙了,由瀑布直發燙成了非洲女子似的小捲髮弄成的無數細小辮子。蔥白一樣筆直而修長的手指被修葺一新,長長的指甲被塗染成粉紅色,上面裝飾著熠熠生輝的七彩小星。真正嚇了我一跳的是她的眼皮,異常紅腫,還切開了一對口子,美妙的丹鳳眼蕩然無存。

「這是誰呀?」我大怒。她囁囁嚅嚅:「人家是小羽。」

我把她揪到牆邊的鏡子前,喝問:「這還像個人嗎?」

小羽顫巍巍看了一眼,就跟卡通人物蠟筆小新似的唧唧歪歪:「嘻嘻,系有點嚇人唷,不過老公別擔心喲,明兒就消腫啦,一個脫胎換骨超凡脫俗煥然一新楚楚動人美輪美奐無與倫比——的大美人兒,就從天而降嘢!」

「都成妖精啦,還大美女呢!」我哭笑不得,把她往屋外推,「走吧,不想見你了,這兒不是盤絲洞也不是藏妖窟!」

小羽扭扭捏捏,奮力抵抗,嘿嘿笑著抓住門抱怨:「老公咋能這樣呢,老公咋能這樣呢,人家不敢回家才拿你這兒當難民營嘛。」

我大發雷霆:「最討厭整容的女人了,自欺欺人幹嘛啊!爹媽給你啥樣上帝給你啥樣你就該啥樣。」

「女孩子就該是一道亮麗的風景——至少不能煞風景嘛。」小羽嘻嘻一笑,「沒條件,創造條件也得上!偏要是美女!」

「那你也不能弄虛作假誤導消費者啊!」我強忍著笑,開始審問,「說,誰讓你去割雙眼皮了?」

「小白鼠。」

「誰是小白鼠?」

「中學同學。」

「為啥叫小白薯?還炒板栗呢。」我哭笑不得。

「她姓白,屬鼠的。」

「為啥要聽她的?」

「她以前是單眼皮美女,現在成雙眼皮美女,回頭率也隨著翻番啦。」

「誰稀罕你的翻番?你要誰的回頭率?」我不依不饒。小羽疾速擠擠眼睛,放電一般:「老公對我的回頭率高了,自然減少對其他美女的回頭率。」

「你是耗子找貓做美容——愛美不要命啦!這種破手術感染率多高你知道嗎?你傻啊?」我干吼起來。

「我找的是最專業的貓。」小羽呵呵笑著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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