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二本書其實是應景之作,寫得異常順手,從投稿到簽合同只一月。期間,編輯對一些可能引人不悅的材料做了些弱化處理。讓我滿意的是首印三萬冊,版稅率百分之十起步,這樣一算,短短三月掙五萬多塊,也不算白忙活。碼字這條路似乎越來越有前途了。

社裡還把此書作重點書,將召開新書發布會並聯絡百家媒體參加,報紙雜誌電視電台網站中央地方海外應有盡有。對天寶說這事時他以為我喝高了:「給你這樣的無名小卒開這種規模的發布會,聞所未聞。就算你這本書題材好,容易炒,風險也太大啦!」他掰起指頭給我算,「大媒體一個紅包五百,一般的三百到四百,最少也得二百,就算平均三百塊,一百家就是三萬塊!哪有這麼乾的?」

我只好說:「我沒瘋,是出版社瘋了,你到時來看看吧。」

他說肯定來。對出版業一無所知的楊星辰李皓只覺得我牛逼大了,小羽覺得我這人「還算靠譜」,決定參加發布會,給我壓陣。

時間越來越緊,社裡越來越重視,為了趕訂貨會,特地成立項目小組,連國慶休息都取消了。我也被納入小組,任務是找人寫書評,和責編老徐聯絡媒體。

這本書立意不錯,但還很粗糙,我想好好加工一下,新年後出,但為了趕訂貨會,也為了防止不可預料的「放一放」啥的,硬著頭皮上了。設計了十個封面,社長大人恰恰挑選了一個我最不喜歡的。色澤太暗,放在書店毫不起眼;內頁設計也缺憾,蜂窩狀暗紋雖有隱喻意味,但不夠潔凈。社長大人軍人出身,曾在某軍委領導人身邊工作過,說一不二的。老徐勸我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在執行中理解。

出版社會議室太小,社長決定在繁華區租賃。孰料恰逢五年一度的執政黨全國代表大會即將舉行,北京保安級別被調到最高,二環內沿長安街所有會議室都禁租。我和老徐忙活一陣無疾而終。社長急了,親自出馬談妥東方廣場里一個豪華多功能廳。趕緊布置會場,樣書被運過來,在主席台上擺好幾摞,橫幅和招貼畫被分別掛在主席台的後面和周圍。

正好大舉清理「不穩定因素」,周期性「貓捉老鼠」的遊戲又一次上演,一時間諾大京城風聲鶴唳流民四散。有愚老大撐腰的牛胖子、為聯合國工作的李皓和有房有車有公司的楊星辰都不再擔驚受怕,我這個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碼字工倒成了不穩定因素。暫住證硬硬地還在——過期了。

老徐一再吩咐我特殊時期不要亂跑亂動。好在我住的這個小區雖有掃蕩,但沒挨家挨戶檢查。出門異常小心,步履蹣跚老態龍鐘的「小腳偵緝隊」並不可怕,就怕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對社會有報復心態的狂暴聯防。我買來一雙旅遊鞋穿上,出門探頭探腦好一番,隨時準備拼上老命狂奔幾千米。

午飯後急哧白咧地出門。先警惕張望一陣,沒「敵情」,心想周末不致於吧,便放心小跑起來。剛出小區,一聲斷喝:「站住!幹嘛的?」

我愣了一下,四周一看,沒反應,以為幻覺了。正想走,一輛停在小花園樹林里髒兮兮的麵包車打開車門,幾個守株待兔的聯防跳了下來。我拔腳就跑,來不及了,幾個大漢向我撲來,銅牆鐵壁一般。擰脖子的擰脖子,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那陣勢,就TMD圍捕基地組織某分支機構頭目似的。牛胖子的午夜遭遇大白天地在我身上重演了。流氓會武術,鬼都擋不住啊。很快,他們大山一樣壓在我後背,我的胸膛緊緊貼在路面,我的襠部正好頂著路上一塊鋒利的石頭上。我被壓歪的嘴巴差點啃著被凍僵的泥土,我斜著的眼睛從地平線上望上去,猶如一隻螞蟻從地面望著大象,幾條扭曲的人影絞刑架一樣高大而偉岸。人影陰雲一樣傾覆下來破口大罵。他們口裡飄出的大蔥味熏得我翻江倒海,他們鐵鉗一樣的鷹爪弄得我骨肉分離,而襠下那塊堅硬嶙峋的石塊狠狠撞擊著我的命根,簡直就TMD構成猥褻大地罪啦。那一刻,我意識到必須老老實實,再反抗肯定弄個自絕於人民的粉碎性骨折外加自宮於首都的現代太監。我嚷嚷我是去開會的,幾人狂笑:「哈哈,人民大會堂還等你致辭呢!你開會,大爺我還開會呢,有證件嗎?」

「放開我,我給你們拿嘛。」我掙扎著。

「在哪?」一傢伙開始在我身體摸起來,旁人檢查我的公文皮包,旁邊有人聚攏圍觀。

我趁機陡然使出絕命力氣,一下掙扎開,對兩個傻逼河東獅吼:「操你大爺!瞎狗眼了?大爺是去開新書發布會的。」

居然有人敢罵他們,幾個王八孵化物怔住了,一個頭兒似的有些慌:「你開會?啥會?」

「新書發布會。」我拿出新聞通稿。

「看起來也不像那種人,你跑個啥呀?」他掃了一眼,軟笑。我怒氣沖沖:「我TMD趕時間我不跑行嗎?不信你跟我去,我們打車去,如果是你就掏錢。」

「有證兒嗎?」另一個還一付公事公辦的嘴臉,我反問:「有啊,忘在報社了,你跟我去取嗎?」

恰好此時,老徐和小羽接著來電催問。幾個傢伙氣焰頓消,「小腳偵緝隊」也在旁邊作證我住本小區,「實誠人」。那頭兒變色龍一樣褪下顢頇換上涎笑:「請您理解,咱也是混口飯吃。」

「混口飯吃」這萬金油真TMD既卑鄙齷齪又大義凜然,幹啥臟活都可以拿來抹一抹。我沒功夫和他們糾纏,強忍命根尖銳的疼痛,像虎口脫險的獵物朝計程車跑去,邊跑邊抖落身上的灰塵。一路上老徐幾個電話催促,謝天謝地,在發布會開始三分鐘前趕到萬事俱備的會場。我先去洗手間查看命根,有點小擦傷,形狀商完好,疼痛也減輕一些。我在洗手池鏡子前抹了一把臉,將衣領衣袖拉得緊緊的,以蓋住脖子和手腕上的擰傷,然後定神走進多功能廳。老徐在門口急得冒汗,顧不上埋怨直接領我走向主席台,我也顧不上提起剛才發生的破事。

我假模假式,沐猴而冠,盡量壓抑內心忐忑。掃了一眼,絕大多數獲邀的媒體和朋友都來了,小羽也入座了。先是主持人做介紹,按約定說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兼下崗職工。社長講了一通,主持人把我拋了出去。我自小就被壓制,習慣於對講台上的人打唿哨喝倒彩接話茬,私下也堪稱「話癆」,但一旦把我扔到高高在上的位置,就傻眼了。就算我豁出去了,但我悲喜劇色彩嚴重,再確鑿的事情經我一說就不靠譜啦。

沒開口心裡就直打鼓,說了幾句就卡殼掉鏈子。我滿臉通紅如醉漢,腦袋耷拉著,目光低垂於地面,那個熊樣,就TMD失足青年金盆洗手之後的現場教育會似的。我說了不到五分鐘,主要是創作初衷和基本立意,下面嘰嘰喳喳起來,場面有些失控。我索性將問題甩給記者,美其名曰「互動式交流」,輕鬆多啦。記者紛紛舉手,第一個傻瓜:「您說老闆不靠譜,是不是太絕對了?」

「這世界上既有絕對的事情,也有相對的事情。」我說,「我並沒徹底否定,我不是來了個五五開嘛?人面獸心和獸面獸心的老闆不靠譜,人面人心和獸面人心兩種還是靠譜嘛。」

第二個木瓜:「您鼓動不要為老闆打工,可能嗎?社會有分工,都去當老闆,具體活誰干啊?」

我說:「我只是奉勸不願做奴隸的人。」

「您說員工是奴隸?」她反問,我一笑:「對不起,我打了個不恰當的比方,但說出了真相,我就這毛病。我還是去做記者算啦。」

下面一片笑聲。一呆瓜問:「這不是剩餘價值理論老調重彈嗎?」

「現在教科書還講剩餘價值理論嗎?」我反問,得到肯定的答覆後說,「你看看,沒過時吧。社會也是個食物鏈,誰願意處於最下端啊?」

「這不是達爾文主義嗎?」這呆瓜站起來,我故作驚訝:「進化論也從書里刪除啦?」

和我耗上啦:「現在資本家都入黨啦。」

「入黨就絕對好人嗎?你有邏輯嗎?貪官幾個不是我黨黨員?」我反問他,下面有人鼓起掌來,主持忙提醒,「別跑題了。」

又一不識相的面瓜:「你這不是挑撥老闆和員工的關係,挑起階級矛盾嗎?」

「我算老幾啊,屎殼郎一個,充其量捲起千堆糞。」我笑著反問他,「階級矛盾?中國階級都沒了,哪來的階級矛盾?充其量是階層矛盾,勞資矛盾。但也談不上挑撥,我開宗明義就說了這點,我只是告訴您一些真相,你要咋干是你自己的事情。」

一個頭髮花白的敦厚老記者問:「我看你很年輕,是不是和老闆有不愉快的經歷啊?」

「我雖然不算老,但我受過刺激——我受過強——烈的刺激。」我有些激動,下面短暫笑聲後一片寂靜,「我是下崗職工,能愉快嗎?我下崗時才二十七歲,您這麼大歲數了還在為黨工作——當然還有比您老得多的。您說我這崗是不是下得也太早了點?國家培養這麼多年,還沒報答呢。老先生,您看我像落後生產力的代表嗎?」

老頭默默點頭,若有所思地拿起筆。場面冷清下來,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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