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舶來咖啡店Starbuck(星巴克)入駐國貿不久,簡約時尚的大廳里飄著咖啡、奶油和牛肉餅味兒,慵懶而鬆軟。人頭攢動,擠滿了假模假式的買辦、小資和五顏六色的老外。我在高大的旋轉玻璃前口四處張望,忽見角落處大沙發上站起一女孩,很招眼地向我揮手。她鶴立雞群,玉樹臨風,長發流逸。在交織穿插的目光壓力下,我走過去,越走近越仰視。雙方確認身份後握手,這個高我一頭的女子讓我頗為窘迫。燕子比我高一厘米,已經讓我很生氣了。我問:「你咋知道是我啊?」

「書上有您照片啊。」溫雅說,她挪開沙發上的黑色小背包,我迫不及待坐下去,問:「你多高啊?」

她微笑起來:「看來我該在臉上刻個數字2118了,年齡身高都坦白了。」

我當即說:「女孩年齡可是秘密啊,何況你要在圈裡發展。現在的明星,爺爺奶奶輩了,還綠油漆刷黃瓜呢。華仔號稱一米七四,其實也就比我高兩公分。」

「我不想再長啦,再長就成電線杆子啦。」溫雅笑著打斷我。我笑笑那也是,費衣服,費資源。

在她拿出的書上籤了名,寒暄幾句。溫雅問我喝啥,我說隨便,這小資地方我很少來。於是她拿起單子和我討論,推薦我來杯經典Latte(拿鐵),就是將濃縮意式咖啡經大量蒸奶調和後加一層奶泡。她則點了Machiato(焦糖瑪奇朵),據說在蒸奶中加濃縮咖啡和香草糖漿,再覆蓋焦糖花紋。她示意我佔座位,自己排隊取咖啡。

模特走路就是另類,比例近乎完美的骨骼讓她舉手投足都呈現出一種專業化雕琢後的韻味十足,即使穿著普通灰色風衣牛仔褲方格布鞋也儀態萬方。江南水鄉孕育出的溫雅是個無可挑剔的青春美少女。她小臉靈秀,五官精緻,明眸皓齒,白嫩如凝脂的肌膚透出健康的紅色光澤,即使不施粉黛也魅力襲人。她氣韻更勝一籌,淡雅恬靜中隱含一絲憂鬱;恰到好處的吳儂軟語,讓人的聽覺愉悅和視覺甘怡交相呼應,不可救藥讓你形成一絲瓦解感。我轉向旁邊的高大落地玻璃,瀏覽窗外大都市風光。

溫雅品了一口咖啡,說:「我最羨慕的就是作家了,自由馳騁。」

「也叫作繭自縛。」我說,「我最羨慕的是你們這些高個子了,誰看你們都仰視。不像我們這些舊社會過來的人,胎里缺鈣打小缺愛,正要打拚時,身體又沒長開。你們算是趕上好時候嘍。」

溫雅捂嘴而笑:「矮個聰明高個傻,傻大個嘛,我就屬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那種。」

「說自己傻的絕對不傻,這是傻瓜定律。行了,我們說正事吧。」

溫雅笑起來,露出一對奶昔般淺而甜的酒窩。她從小包里拿出厚厚的影集式畫冊《霓裳虹影》,說:「這是前年做的,在我們那個地方還拿得出手,到北京來就不行了。」

儘是溫雅的生活照、藝術照和舞台照。有數張省市級、跨省級模特大賽照,一群佳麗中,穿著綠色旗袍的溫雅高擎小金人似的獎盃春風得意,就像一隻直立起來的草蜢。溫雅曾獲某城市的形象小姐稱號,為小報刊地方電視台做廣告的照片也不少。解說詞或散文詩文字非拙劣即矯情。版式、圖片、紙張均有點像當年在靀城辦的雜誌,配不上她的形象。

「是我媽媽的中學同學弄的,還作協副主席呢。」溫雅說。我笑說不奇怪,二奶組織的,都那德行。溫雅有些發嗲:「所以找到戈哥了嘛。」

我異常清醒:「你算找對人了,但戈哥不做義工,哥還很窮。」

溫雅趕緊說:「您多慮了,今天就是請您來談嘛,我啥也不懂。大約多少錢啊?」

「這就取決於你要啥樣的東西了。」我拿過大廳角落報刊架上的雜誌,像印刷廠的業務員一樣給她解釋,紙張、排版、圖片修飾、開本、印刷,最後推薦柔軟、韌性、時尚且攜帶方便的新聞紙,中英文對照版本,有利於國際化。

「這得多少錢啊?」她怯生生地問,「能不能用翻譯軟體,省點錢啊?」

「提起這我恨不得把這些誤人子弟的軟體販子一個個給閹了!」我驀地生出無名怒火,「翻譯軟體只能譯單詞而且只是字面意思,一遇短語句子或稍有轉折和修辭就傻眼啦。軟體翻譯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錯的!簡直是翻譯界和軟體業的一大笑話!」

「真的啊,我一直用。」

「Good for you!(真有你的!)」我隨便拿起塑料吸管問,「一次性吸管、或筷子怎麼譯?」

溫雅搖搖頭。

「Oraw,one sex chopstick.呵呵,吸管和筷子還過性生活呢。」我笑起來,「這就是翻譯軟體。」

溫雅羞澀地笑起來,問該怎麼譯。

「當然只能意譯,一次性就是用後就扔,不可回收的,顯然該用Disposable做定語。」我又舉例,「印度種姓制度怎麼講?Caste system活生生給譯成Seed and sex system,種子和性生活制度,倒有點關係,呵呵。又如……」

這近乎賣弄的說辭鎮住了溫雅,她當即決定要中英文對照,印一千冊。我豎起了大拇指:「你很有雄心啊,一看就是潛在的國際超模。」

溫雅有些窘迫:「不敢想,我只想最後一搏,這一行競爭太激烈了,模特生涯就短短几年。我考慮好了,家裡也說好了,二十四歲之前拿不到全國大獎,就徹底放棄。」

我說那是那是,青春飯好不長吃,出名越早越好,失敗了也是個青春回憶,留著偷偷看。我埋頭算了一陣,報出了五萬這個數字。她瞠目結舌。我說一分錢一分貨,我只掙錢我那份錢,她可以自己找人排版和印刷,她連說我多慮了,讓我做個詳細預算和策劃書,她預付了一千塊訂金。

離開「星巴克」時我讓溫雅先走一步,她心照不宣地笑笑,戴上墨鏡,在很多人的注目禮中走了。

跑了好幾家排版和印務公司,小商販似的不厭其煩地討價還價。貨比三家後,擬出了一份策劃書和預算表,總預算四萬八千餘元,新聞紙彩印,大三十二開,一百八十頁左右,勞務費一萬五,其餘為排版和印刷費。看著詳盡的策劃書,溫雅露出開心和窘迫的微笑:「呵呵,您把我策劃得完美天使似的。」

當她看見預算表時,微笑凝滯,眉頭擰起來,我就給她解釋我這幾天都幹了些啥,她可以去了解行情。溫雅說:「您多慮了,我也是通過康妮姐介紹找的您,您能幫忙我已經很榮幸了。以前那本破畫冊,還花了我兩萬多呢。只是——我一時拿不出來這麼多錢,我只有一萬多塊,我現在欠了好多錢。」

我說我的錢可以先欠一欠,其他錢可以賒一半,交貨時結清餘款。溫雅大喜過望,轉轉眼睛算了算:「那也就是說——我只先付一萬六千五百?」

我點點頭。溫雅興奮地大叫起來:「您真是個大好人啊!」

我環顧四周,提醒她:「別大叫啊,弄得就像剛獲救的被拐賣少女似的。」

溫雅也看看四周,嘟嘟嘴,愁眉苦臉:「我要拚命掙錢了。」

我問了問她目前收入情況,她說就是各類展會走走台,一次也就幾百塊,機會不是天天有,還經常壓價,想吃這口飯的太多啦。我說:「你出名了,一個廣告就可以上百萬。」

「誰都想啊。走正道挺難的。」溫雅悲哀地說,我小心翼翼地問啥是走邪道,溫雅難為情,「就是去陪老闆或當官的喝酒、吃飯,一次能掙上千甚至更多,不過我從來不去。天上不會掉餡餅,世上沒白吃的午餐。」

我一付正人君子狀:「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腳?」

溫雅說:「您放心,我是有定力的。」

溫雅「家」在丰台角門附近一個老舊院落里的灰磚房裡,幾個高挑佳麗擠在一套三居室里,南腔北調嘰嘰喳喳。在眾人側目中,溫雅徑直將我領到她的小房間。房間促狹,卻被拾掇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噴洒了茉莉香水的空氣濕潤而馨香。整潔的床上放著一個大紅氣球,深藍色底紋的床單和被子上散落著日月星辰和六翼天使。牆上貼著幾幅國際名模畫,個個冷艷逼人,堪稱尤物。床頭寫字檯上小相框里,學生時代的溫雅紅衣白裙,如花蕾般璨放。

溫雅沖了兩杯咖啡,小心翼翼地從帶鎖的桌子抽屜里取出一個包,再從包里取出照片和一沓用紙條纏得整整齊齊的錢。溫雅先把錢給我,要我數數。

「我最不習慣當人面數錢了,咧著大嘴傻笑,一不留神口水失禁,原形畢露。等會背著你數。」我把錢直接放進了我的皮包內。

溫雅再把照片給我,說有些是最近兩年照的。最後,她把一個封閉的精緻黑皮本拿出來,鄭重其事:「這是我的日記。」

我大吃一驚:「這是你的絕對隱私,我咋能看呢?」

「我想讓您多了解了解我,對寫好我有幫助,裡面全是我的胡思亂想,我暗戀過我的老師和一個壞男生。以前那畫冊我很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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