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2002年開春我走出西客站時,再次意識到自己成了個無處落腳的孤魂野鬼。我在團結湖集體宿舍住了一夜,求助次日到京的李皓,在他那裡借宿幾天。

半年前,李皓到位於西三環賽迪大廈附近一家信息公司打工,不得不從兩個小時路程之外的大屯搬到六里橋。這一帶盲流涌動,髒亂差。一些建築物、鐵護欄、圍牆上懸掛著字跡粗礪的法制標語,包含「嚴厲」「狠抓」「打擊」字眼;帶著紅箍的「白髮小腳偵稽隊」或閑坐或閑聊或打盹或四處游弋。這人民戰爭汪洋大海之勢不由讓你心發虛頭髮麻腿發抖,任何亂說亂動的念頭瞬間被掐滅在萌芽狀態。

李皓新「家」緊挨京石高速,離最近的公交站也要步行二十分鐘,這一段路上,剛剛躲過幾處查暫住證的,又被中巴車拉客的糾纏:「保定保定,您去保定吧,上車就走哩。」

我們一邊突圍一邊說:「俺剛打保定來哩。」

更可怕的是噪音,晝夜不停的大卡車大客車吵得人心浮氣躁神經衰弱。

李皓節後第一天去上班,我也去跟著去,一是上網查郵件,二是網上找房。當李皓打開門,嚇傻了。辦公室空空蕩蕩,連寫字間隔斷也拆了,只有地上散落的一個空紙箱和一些垃圾。——老闆跑了!李皓怒不可遏,猛地踢了空紙箱一腳。李皓拿出錢包,取出一摞欠條給我看,不止一公司欠他錢,最少的欠三千,最高的就是這老闆,欠九千塊,三月工資!我埋怨他:「吃一塹也得長一智,你咋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幾次呢?」

「我傻逼啊我。」

「你還說過你老闆不錯呢,儒商啥的。」我忍不住笑。李皓一手捂臉,一言不發,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我安慰他,「人在江湖漂,怎能不挨刀?趕緊想辦法吧。」

「等同事們來了再商量。」

員工陸續來了,氣暈了。有說報警的,有說找勞動局的,有說找媒體的,統統被否決了。李皓說:「我們誰也不找,就靠自己,關鍵是咋找到他。」

高個男說:「手機關機,家裡電話斷線,哪兒去找?」

嬌小女說:「我們可以去電信局查。」

矮個男說:「你以為你是誰啊?只有警察才有權查。」

嬌小女不信,打電話問114,她剛說了個意思,對方就不耐煩地說他們沒那業務。

「知道他住哪兒?」有人問。李皓說:「只知道大概,廣安門,他每天自己開車上下班。」

高個男說:「要不我們去蹲守?操他丫的。」

馬上有人覺得不可行。那麼大的地方,車流如潮,海里撈針,就算你發現了,也沒機會靠近。高個女急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們就活該倒霉啊?幾個大老爺們趕緊拿主意啊。早知道這樣,該每人抱台電腦。」

幾個大老爺們蔫了。半晌,嬌小女子叫起來:「有啦,有啦!」

幾男笑起來,矮個男問:「什麼有啦?產房傳喜訊啊?」

「都啥時候了,還胡說八道呢。」矮個女孩拍他一巴掌,問,「你們繳過電話費嗎?發票上面有家庭住址,我們知道他家電話,可以去銀行給他繳費。」

高個女驚呼起來:「嘢——,女福爾摩斯啊!我們咋就想不到呢?」

李皓尚有顧慮:「每次繳費時,銀行都問房主名字,萬一他這房子是租來的或者他已經繳了,都沒戲。」

眾人又泄氣了。還是嬌小女子有主意:「我家附近的銀行我都混個臉熟了,剛開始還問,現在不問了。如果問,兩種可能:先說老闆的名字,至少還有一半幾率;房主不是老闆也不怕,我就說幫他繳的,大不了走人——換一個儲蓄所再問,北京成千上萬家儲蓄所,我就不相信沒粗心大意的,我就不相信找不出來這騙子來。」

眾人都點頭稱是。李皓叫起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高個男子罵:「狗日的,狡兔三窟,還有一失呢。」

一小時後,嬌小女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興沖沖地拿出一張繳費單在大夥面前晃動,就像晃動一面小錦旗,幾個人激動地和她摟作一團,把她誇得一朵花似的。當即決定按圖索驥。李皓問我去不,我說人多力量大,打起來哥們這窮山惡水來的刁民下得了狠手。矮個男說:「咱不打架。您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需要把老闆騙出來,我們去,他不開門咋辦?」

「行啊,我就說查電錶。」我說。嬌小女子糾正說:「現在電錶都是用卡,只有查水表和氣表才進屋。」

大家分乘兩輛出租朝廣安門殺奔過去,大大咧咧通過保安崗亭,一個新開發的高檔小區里,草坪、花廊、涼亭、健身設施、停車位、商務會所一應俱全,和楊星辰小區一樣牛逼。找到那幢高層建築,李皓一眼看到樓下老闆的那輛黑色「別克」。

矮個男罵起來:「瞧瞧,狗日的住這麼好的樓,開這麼好的車,還賴咱們的血汗錢。」

高個男摩拳擦掌:「丫不給俺一個說法,就別怪俺給丫一個說法。」

嬌小女提醒注意策略,別動手,動手有理也沒理了。都說有道理,不能授之以柄。

自動門禁系統,通過視頻系統和主人聯絡。我簡單偽裝一下,戴上高個男的棒球帽,背上李皓的黑挎包,手裡假模假式拿個小本,定了定神,然後撳動門鈴,其餘人躲進視頻盲區。

「喂——」對講器里男人的聲音瓮聲瓮氣。

「檢測燃氣表的。」我拿腔捏調偽裝成京片子,男人問:「是嗎?怎麼從十九樓開始啊?」

「咱就隨便那麼一按。」我故作鎮靜,「中途回去了一趟,單位有事兒。」

門喀嚓一下打開了。我轉身擋住視頻頭,其餘人匆匆彎腰鑽了進去。開門的是一個衣衫不整的白凈中年男人,金絲眼鏡。他看見李皓等人後,本能地說「你敲錯門了」便徒勞地關門,我們一擁而入。大客廳,精裝修,擺設齊全,牆上鏡框里是假模假式的毛筆書法「難得糊塗」,疑似糊塗體。由此再次堅定了我的判斷,凡如此自我標榜的傢伙一點也不糊塗,不是大盜就是雞賊。

這傢伙驚愕失措:「你們跑這兒幹嘛啊,我會聯繫你們的。」

「周老闆,您真會演戲啊。」矮個男譏諷道。

高個男說:「007啊,來無蹤去無影。」

「難得糊塗。」我插嘴。

人們迅速在散落的沙發、椅子上就坐,高個兒倚在電腦桌上,我拖過躺椅,在門口舒舒服服地躺下來。這時,一衣著暴露的妖冶女子在卧室門口張望,老闆一臉難堪地過去了,關了門在裡面嘰嘰咕咕。我們幾個溜到門前一聽,對白精彩如莎翁:女:「說好一千,咋才六百?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男:「緊急情況嘛,下次給你補齊了。——還沒完事呢。」

女:「關我啥事啊?東西又小,沒完沒了。」

男:「被閃斷了嘛。咋不通人情啊?」

女:「少來這套!」

我們在外面笑起來,高個男子怒不可遏地砸開門:「王八蛋,你沒錢發工資有錢嫖宿啊?」

這王八孵化物臉都像紅牛肉了:「什麼嫖宿,別亂說啊。」

「裝蒜吧你?老婆或情人還討價還價啊?打最好的醬油也用不了六百啊。」矮個子譏諷道,然後和高個模仿他們的對話,「說好一千,怎麼才六百?……」

我們再次鬨笑。那女子急急朝門口跑去,高個子叫起來:「別讓那賣X的走,報警!」

李皓和矮個子飛快堵住房門。

「你們有什麼權利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你們有什麼權利私入住宅?」周老闆咆哮起來,又指著我,「你是誰?關你啥事兒?」

「我見義勇為不行嗎?首都治安人人有責!」我義正辭嚴,然後笑著拍拍他肩膀,「您報警吧,等著拿見義勇為獎金呢。」

兩女子都附和:「是啊,您可以報警啊。」

「要不我幫你報吧。」矮個拿出手機。周老闆蔫了,怔怔地問:「你們想咋樣?我對你們——不錯吧?」

一片噓笑。高個罵起來:「你TMD廢什麼話?」

「你咋罵人呢?」周老闆嘴巴還硬。高個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手:「我TMD瘋了,我TMD還打人殺人呢!」

「別罵人了,有話好好說。」高個女制止道子,然後和顏悅色,「我們只是拿回血汗錢,您說我們這些外地的——您也是外地的吧,咱們容易嗎?」

「我也是外地的。」性工作者插嘴,「有話好好說,跟我沒關係。」

矮個男子說:「他要不給錢,就跟你有關係了。」

「我現在確實沒錢啊。」周老闆一臉無奈。李皓在門前椅上一坐:「我們有的是時間等。」

我轉身沏茶,居然找到正宗的龍井,我不陰不陽道:「老闆真有品味,不是難得糊塗就是龍井茶,不過——您對女人的鑒賞力明顯不如茶葉高嘛。」

眾人看著性工作者笑笑,李皓打趣:「你懂啥啊,女人泡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