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我不能坐以待斃,給幾家報刊專欄投稿,都是亂七八糟的隨筆。順子的破電腦的惟一功能是聽音樂打字,連個軟區也沒有,我只好寫在紙上,改好了拿到小區外的打字室打好,再從那裡通過Email投稿。

第一稿是關於「流氓」這個辭彙的語義變遷,以叔夷、伯齊、梁山好漢、竹林七賢等歷史人物為例,反觀自己的命運,發表在一家國家級大報上,區區兩千字,稿費不多不少正好二百五,馬上發稿費。這是我在北京掙的第一筆稿費。我請齊順子和燕子在外面奢侈了一把。第二篇是《來京目的》,寫外鄉人初來北京的尷尬。劉姥姥拿大觀園當自個家,園裡人卻拿她當笑料。

天寶看過我兩次,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身殘志堅的青年,看完樣報感慨:「你還能靜下心來寫這些玩意啊?」

「我總得吃飯啊。」我伸著懶腰,「人生如陰莖,能曲也能伸。」

他勃然大笑,連聲稱妙。我和他討論了一些專欄話題,他給出建設性意見,還推薦我給一家時尚類雜誌寫稿,稿件可上萬字,稿費也可觀,恰好他一個老同學在那兒兼職。我很猶豫,這地窖里營養不良的外鄉人,哪寫得了那類小布爾喬亞啊?寫點流浪指南生理極限或畜牧知識啥的還差不多。

「別找客觀原因。你不是說那啥——能曲也能伸嗎?」天寶笑,「靠寫字吃飯的人,文筆也得能屈能伸。」

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臨走時,天寶不由分說給我留下一千塊無息貸款,兩天後又帶我見了他女同學秦京京,為我爭取了一篇介紹時尚運動的特稿。一周內繳稿。看在天寶面子上,稿費開到三千。我興奮又畏縮,天寶替我答應下來。出門後,他責備我:「在北京混絕對不能說不會,你不會馬上有人說他會。」

「現眼了咋辦?」

「那也是現我的眼。」他笑說,「所以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現在競爭多激烈啊!別忘了,這兒是北京!我跟你這麼說吧,北京這地兒,就是一看大門的守電梯的拉皮條的,都是有路子的,不信你去試試,不一定要你。」

對此我深信不疑。為了這三千塊錢,我開始去網吧查資料,交稿後一次通過。半月後我就拿到三千元,扣掉的那五百多,是我這個外鄉人奉獻給「巴黎人」的第一筆稅金。我立即歸還了天寶的那一千塊借款。

此後我就給報刊撒撒「胡椒粉」打發日子,成了一個「自由撰稿人」。這個讓文化盲流們聊以自慰的名分,居然可以勉強維持一個外鄉人在巴黎的卑微生活(十年後的今天,物價飛漲,稿費原地踏步,可想當下同行們多艱難。)。有空時和天寶打打撞球喝點酒,偶爾也和李皓、楊星辰見個面吃頓飯。李皓的日子一如既往,每天守著鍵盤翻譯資料。楊星辰就不一樣了,他已經勢不可擋地擠入了先富起來的那一小撮人,忙得不可開交,以致於見面需要提前一周預約。每個異鄉人都在拚命打拚,這個城市過於龐大,見個面並不容易,更多是在電話里英雄惜英雄。

其實我完全可以像李皓一樣,找個翻譯公司啥的,過上小白領捉襟見肘的小日子還是沒問題,但我始終沒去找,在戴著鐐銬跳舞和負重而行之間,我始終偏愛後者,受虐狂嘛。

楊濤被美國一所不錯的大學錄取,簽證也拿了。其他幾個也一樣,連那個連吃十多個蘋果差點肚皮爆炸的廣仔也拿到Offer了。我一點也不吃驚,只要腦子不太笨耐心足強臉皮足厚,「紐東方」學員一般都可以成功溜出東方奔向西方。

牛胖子成功混上「紐東方」講台。當初在奶子房看他的求職信時,只是付之一笑。「紐東方」講台上雖然屢屢出現形跡可疑的怪物,畢竟都是應試教育下的標準件。隨便去「幸運250」現場拉個人問問,一個連高中都沒上完的混混的歸宿在哪裡,十有八九都會說建築工地、篩沙場啥的。

在這個毒日頭當空肆虐的日子,吃火鍋的確需要點勇氣。

「真是釣了一條大魚啊,敬你一杯!」我感概,「一定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吧?」

牛胖子小人得意嘴臉毫不掩飾:「那封信只是一個誘餌,能不能釣到那條又大又老又奸又猾的魚,除了看魚鉤硬不硬,倒刺硬不硬,還看你是不是一根筋。海明威的《老銀與海》——《老人與海》知道不?」

「你咋不問我知不知道《小二黑結婚》?」我咯咯地笑。楊濤敬他一杯:「高!沒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老二,小弟我佩服啊!」

楊濤一口而盡,牛胖子在我們監督下三口才見底。牛胖子喝酒一點也不像他說話威風,幾杯啤酒下肚,就TMD跟待宰的行貨似的。聽了我們的吹捧,牛胖子大言不慚起來:「哥我是信手拈來。『英特爾』創始銀——」

「創始人。」我打斷他。

「我就知道你會搗亂。」牛胖子一笑,接著說,「『英特爾』創始人安迪·格魯夫說過一句名言:Only the paranoid survive.(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知道不?偏執這個詞,看你咋理解了,你說他狂妄就是狂妄,你說他自信就是自信,你說他自負,自戀,也是。」

「還有厚黑。」我補充。牛胖子一興奮露了底:「你說他一根筋也是,當年愚老大考北大不也考三次嘛。」

楊濤一臉狐疑:「老二,難道你也試了三次?」

牛胖子的臉由血紅變成豬肝,支支吾吾起來,看著我們渴求知識的眼神,他眉飛色舞一股腦坦白了:「的確試了三次,死裡逃生啊。試講時,面對那麼多大尾巴狼——他們可不像搞傳銷的那些傻逼好糊弄是不?哥哥腦子一下就懵了,奶奶的就跟脫衣舞娘的處女秀似的。語無倫次啊,我都不知道我講的是啥。老愚等大尾巴狼坐在下面哭喪著臉,『資深老流氓』們幸災樂禍地笑,完了。第二次,要好點,至少知道先露啥點,後露啥點,但不夠煽情,栽了。幸好愚老大給了我第三次機會。哥們——,事不過三啊。第三次,哥們我豁出去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嘛,就拿下邊的大尾巴狼當傳銷學員處理得了。說起傳銷培訓,哥們在中國怕過誰啊?超水平發揮,聲色味俱佳,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你們猜怎麼著——」

我說:「那不廢話嗎?要不Pass,今天這頓飯還有的吃嗎?」

「第三次下來,哥們我——勉強過關。不過沒關係,我這銀(人)向來後發制銀(人)。」牛胖子鏗鏘有力,又半捂著嘴透露道,「哥們雇了幾名女的可著勁地歡呼雀躍,根據那些評委一貫表現,他們能不暈過去嗎?」

聽牛胖子口吐蓮花,就像聽一個成功的騙子兜售他的九陰真經。楊濤恭維道:「佩服佩服!這下可以一節課拿四位數了,也不用住奶子房了。」

「哥們改住騷子營啦。」牛胖子一揮手,「你也太小看哥哥了,錢算個屁啊!」

「見過偽君子嗎?」我揭下他的遮羞布,「誰口口聲聲知識分子要想活得有尊嚴,就得有點銀子?」

胖子嘿嘿一笑:「這不是目的,是手段,目的是登高望遠指點江山治病救銀普度眾生。」

吃喝達到一個小高潮,我們給楊濤敬酒。我對楊濤說:「老哥不擔心你的學業,中國的考試機器轟隆隆開過去,沒過不去的坎。老婆你得盯緊點。中國女人一出國,就跟邊遠山區來北京的小保姆,離心力大著呢。你呢,就相當於和小保姆一個村的進城民工。」

「太有道理了,老弟謹記在心。」楊濤舉杯。牛胖子不以為然:「這破事小心也沒用。天要下雨娘要家銀(人),隨她去吧。丘吉爾有句名言,世上最難的事情有兩種,一是扶住倒向你的牆二是拉住倒向別人的女人。」

我像被人揭開傷疤似的一陣刺痛。他們問出書的情況,我說事情黃了,現在是最狼狽不堪的日子。楊濤說:「當作家就得多折騰,才有經驗。二爺當過農民工人留過洋,痞爺還扛過大個當過小販呢。」

牛胖子補充:「曹雪芹潦倒時是舉家食粥酒常賒,還坐過牢呢;王爾德也因為同性戀,聲名狼藉,坐牢;海明威……」

「你就別給我掃盲了。」我手一擺。牛胖子說:「要不你也來『紐東方』應聘吧。」

「我去不了,第一,我不喜歡給人洗腦,別人也別給我洗。我這腦子差不多壞掉了,基本一腦殘,洗也白洗。」我沖楊濤一笑,「第二,我沒連續三次當眾跳脫衣舞的勇氣。」

牛胖子笑:「今天您是對我有意見啊?盡拿銀(人)開涮啊?」

在互掐的融洽氣氛中飯局接近尾聲,他們爭著買單,牛胖子勝出。飯後,我們去工體旁的撞球城打了兩個小時撞球,楊濤因為獲得季軍買單。去朝外大街「麥樂迪」唱了兩個小時歌,又喝了不少酒,仍由牛大款出血。直到後半夜,瘋瘋癲癲的我們才在大街上揮淚而別。

當晚,牛胖子出事了。他在中關村突發奇想,想散步回家,迎接第一縷曙光,就下了計程車。醉醺醺孑然一身躑躅在寂靜而空曠的午夜街頭,看著自己的倒影,追逐著自己的遙不可及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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