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一個熱得密不透風的晚上,我們正躺床上閑聊,突然一陣高吭的歡呼聲、嘈雜聲,接著就尖叫「成功啦!」「成功啊!」「牛逼——!」……

開燈,拉開門一看,人群紛紛逃難一樣向街外跑去。我們也被挾裹而去。小區里、大街上已經人山人海,鞭炮聲響成一片,禮花凌空璨放。大大小小的紅旗晃成一片。穿著短褲、拖鞋、睡衣的人們瘋了一樣,叫著笑著哭著跳著跺著腳。光著膀子的男人們拍著胸膛,有人拿著臉盆飯盆拚命敲,有人在臉上塗鴉。人們甭管認識不認識就擊掌擁抱,老嫗們扭起了秧歌,老叟們則賣力地敲鑼打鼓。

燕子的尖叫音頻比其他人高了八度,跺腳的頻率又比別人快了幾分,很快,以燕子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圈子,磁場一樣吸來越來越多的人,燕子就領著他們跳起來。憨豆如順子、笨鳥如我也難看地扭起乾癟的屁股,亢奮如發情的公牛。

隨人流直奔天安門。京城沸騰如一鍋熬開了的麻辣燙。大建築流光溢彩,巨幅標語「2008,北京贏了」從樓頂垂掛到地面。越來越多的車流人流湧向天安門,許多人從車窗里探出身子,還有一個人站在轎車頂上,搖頭晃腦地吹著喇叭。車到了東單開不動了,只好下車。

廣場華燈齊放,高音喇叭一遍遍播送著主旋律歌曲。廣場里里外外水泄不通,只在中間形成一塊空地,大紅大綠的人正舞龍舞獅,扭秧歌。幾個大膽的青年攀到高處,揮動著國旗。每次翻飛都引來無數小國旗的呼應和排山倒海的歡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搖動著小國旗,對著鏡頭泣不成聲:「咱中國人——,今兒個——,特牛逼!」

凌晨才回「家」,還沒有從亢奮里清醒過來,一陣急促而粗暴的敲門聲把我和燕子驚醒,她悄悄跑過來對我耳語:「別吱聲,查暫住證的。」

我們屏住呼吸,聽見外面雞飛狗跳鬼哭狼嚎。我聽見房東和他們周旋,被罵得狗血噴頭,終於聽見磨磨蹭蹭的開鎖聲,似乎開啟一扇地獄之門。我們徒勞地躲到半堵牆後,一個聯防看到驚慌失措的獵物,就像特務發現了地下黨:「他們在這!他們在這!」

幾個五大三粗凶神惡煞的聯防隨後進來,罵房東:「咋沒人?這是啥?」

房東支支吾吾:「我以為他們出門上班了。」

我辯解:「昨晚奧運狂歡,睡得死。」

一個警察進來,哼哼冷笑幾聲:「嗬,混居,真行!」又命令拿出證件。

我和燕子都說剛來的,燕子還補充她爸爸也是警察。警察冷笑:「警察的女兒更要守法。」

燕子嘟著嘴找出身份證,我一時忘了身份證在哪,把下崗證拿給一個聯防。這顯然夯實了他對我的藐視並驟然放大了N倍,下崗證被「啪」地扔到床上:「誰稀罕這破玩意!」

我火冒三丈:「你說話客氣點,這是政府給我的!」

這廝眼睛一下睜得跟TMD牛卵子似的,又是張牙舞爪又是咆哮:「找抽吧?」

這個傢伙動手前,主子阻止了他。我突然想起身份證在那個大稿件袋,簽合同時用了就擱那了。警察看了證件,說:「來京一周內就得辦證,跟我們走一趟。」

我有些急了,我可不願意走他們走一趟,地球人都知道那裡不好玩,沒準站著進去躺著出來。我趕緊申辯我情況特殊,並拿出那份作廢的合同,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警察只掃了一眼:「這跟我們沒關係。」

警察轉身走了,幾個聯防馬上過來推推搡搡,我想好好說幾句,根本沒戲。樓外的小空地已有幾十個人,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他們正分批被趕上幾輛中巴。一群晨練的、遛鳥的小區居民在旁邊指指戳戳,就TMD跟觀賞一群珍奇動物似的。一老太罵:「都跑咱北京幹嘛來了?自己家裡待著不行嗎?」

一老頭一臉正氣糾正她:「咋說話呢?北京是你家啊?人外地人咋就不能來北京?人要是在老家能吃上飯,誰愛來你北京啊?」

老太太搶白:「我說說咋啦?我家被偷幾次了,你沒被偷過啊?連陽台上的肉和女人內褲都偷。」

最後這句引起一陣鬨笑,連我們這些臭外地的也跟著笑。很快被塞入車內,汽車和我們一樣散發出臭哄哄的氣味。有人偷偷拿出手機,剛喂了一聲,聯防過來就給那人一巴掌。中巴車在迷宮般的街區里開著,花容失色的燕子對我耳語:「不會把我們遣返吧?」

我自我安慰:「不會吧,也就補辦個暫住證。」

旁邊一人低聲說:「要遣送也先拉去篩一兩月沙子,掙夠路費了才把你弄走。我哥們就去過。」

燕子被嚇傻了,嚶嚶啜泣起來。到一個基層專政機關,被趕入了鐵籠子——留置室。不到十平米,至少塞進去二十多人,微弱的光線從鐵籠子外房間的窗戶穿透進來。不斷有人被叫出去或拎出去,被塞進來或者扔進來,哭喊聲叫罵聲亂成一團。

突然一陣異常嘈雜的聲音由遠而近,一個男人被幾個保安綁架似的拖進籠子,這男子還沒站穩,幾個保安劈頭蓋臉一陣暴打。這人年輕強壯,剛開始還可以抵擋幾下,但面對橡皮大棒、皮鞋、皮帶和拳腳的密集襲擊,很快失去抵抗力。他慘叫著用雙手雙臂本能地防護著。他的防護捉襟見肘,護得了頭護不了胸,護得了腹護不了背,護得了上身護不了下身,甚至連他強健的防線——雙手雙臂本身也被摧毀了。保安一面打一面罵:「我操你媽,你牛逼!我看你牛逼!」

這人忽然栽到在地,在持續的毆打中撲騰著哀嚎著。他的哀嚎並不尖銳,就像一種地獄裡傳來的聲音,幽深低沉毛骨悚然。籠中人四處躲閃,擠成麻花。幾個女人捂面大哭。燕子狠命攥住我胳膊,發出絕命的尖叫,彷彿挨打的是她。攻擊持續著,我清楚地聽到大棒、皮鞋、皮帶和鐵拳的凜凜威風。皮帶嘩嘩作響,大棒和皮鞋的攻擊聲低沉堅實卻更具殺傷力,每一下都將那人重創一次。我離獵物最近,無路可退,有好幾次,這些武器距離我的面部只有一指遠,氣流颶風一樣滑臉而過。我的面部神經不停痙攣,我的雙腿有些顫抖,我的神經就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彈弓,我已經做好了享用皮肉之苦的準備。

幾輪密集攻擊下來,壯漢皮開肉綻,成了血肉模糊的怪物,他躺在充滿穢物的地板上不停掙扎著動一動,以改變身體姿勢來減輕肉體疼痛;他那低沉而毛骨悚然的嗚咽,既像對死神召喚的抗拒,又像自暴自棄的詛咒。沒人敢幫他,每人都在恐懼:自己是不是下一個。最終,兩女人戰戰兢兢地掏出手紙偷偷扔給他,他沒擦臉上的血跡,而是接著從嘴、鼻孔里汩汩而出的血、鼻涕、口痰和唾沫混合物。

從保安上氣不接下氣的打罵聲中,得知這是個偷自行車的。可能是打累了,保安一人給了這個獵物最狠的一擊,罷手,罵罵咧咧揚長而去。這幫聯防,昨天還和滿街的民工一樣,今天換一身皮拿幾百塊賞錢,陡變禽獸蠹役,對付起從前的自己來,就跟TMD殺父之仇似的。奴隸真TMD比主子嚴厲。這時候,你不得不對該死的人性充滿了絕望和詛咒。

至少過了一小時,我被人領了出去。在另一間辦公室,我和幾人按編號走過去,被要求在一張如X光黑色膠片上按手印。我陡然緊張,斗膽說:「我又不是犯人,憑啥按?」

警察:「少廢話!」

我說:「我不是廢話,我只是說我不是犯人,連嫌疑犯都不是。」

「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嫌疑犯。」

「那也不能見誰逮誰啊,有罪推定嘛。」我嘟噥,那警察發火了:「咋這麼多廢話啊?叫你按你就按!」

「我有身份證,來京目的正當,我有合同證明。」我居然還敢頂嘴,另一警察溫和點:「我們依法辦案,專項追逃呢。你不按,本身就是嫌疑。」

我無奈伸出右手,被警察握住手腕在那張巨大的黑色膠片上按了按。按了手印,我被那個比較溫和的警察帶往另外一個房間做筆錄。他說這是例行公事,不必緊張,無非就是核實基本個人信息。我趁機和這個頗為面善的警察套近乎,我說您看看我這面相,跟您一樣,一看就不是王八。他笑眯眯地:「如果壞人臉上都刻著字,還要我們幹嘛?」

「這個筆錄做完之後怎麼處理?」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他頭也不抬:「背景調查。」

「那得多久啊?」

「看情況了。」他說,「我們有權留置任何人二十四小時,如果沒調查清楚,還可以延長二十四小時。」

我一驚:「啊,兩天?會被收容後弄去篩沙子嗎?」

他又說看情況了:「收容對象是無身份證暫住證無用工證的,也就是大夥說的『三無』人員。」

我心裡一樂,這不給我量身定做的嗎?夠溫馨的。我佯裝鎮靜問您看我這情況呢?他機械地說:「我哪知道你啥情況啊?這不剛開始調查嗎?」

我一再說我是良民,我強調說我是應出版社要求來北京的,要求打個電話。我做信誓旦旦狀,腆著臉說:「我一辦完事,馬上滾出北京。您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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