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大編輯伊蓮頗有知性女性的風韻。我給她送過一本列印稿,她給我一小時談談。伊蓮暗示,只有頂級大作家才能勞動她這個一級編審的大駕,所以我提前趕到大樓外閑逛,預約時間到了才敲門,一開始就保持著外鄉人和文學青年的雙重謙卑。

伊蓮拿出我的稿子,不客氣地說:「你有潛力,語感不錯,有質感,有張力,接地氣,也俏皮。還算有點小聰明,但毛病也不少,不夠精緻不夠純粹不夠大氣,還臭婆娘的裹腳……」

我點頭哈腰:「我今天就是看病來了——還專家門診呢。」

她笑言:「你看病得挂號,專家門診更貴啦。我還免費呢。」

「深感榮幸。」

伊蓮讓我坐在她旁邊,指著書稿第一章,一句一句地給我講解,一個辭彙一個辭彙地分析,甚至連標點符號的用法都不放過,又是舉例又是論證。有些十分有說服力,有些卻讓我犯嘀咕,和別的編輯口味也大相徑庭。她說:「我雖然不太贊同古人文以載道的說法,太正經了,但也不能格調太低信口開河。」

我貿然辯解:「寫東西時哪管格調不格調,當年您談戀愛難道先從愛國談起?哦,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

「別給我耍聰明。」伊蓮說,「這是王二的意思,你也想死後才被承認嗎?」

我趕緊圓場:「愛玲說了,出名一定要早啊。」

「是啊。」伊蓮接著說,「你既然引用王二的話,我也引用他一句:好的文字應該有著水晶般的光輝,彷彿來自星星。啥意思?點燃自己,照亮別人。」

我覺得她有些曲解王二的意思,只好繞著彎說:「二爺我很佩服,也很激賞痞爺的說法,玩文學,就要捨得自己,千萬別拿自己當人,姿態要低於常人。換成我的土話就是:搞文學,不要被文學搞。」

伊蓮笑起來:「你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怎麼這麼下流啊?」

我急了:「您誤解了,下流是粗俗的風雅,下作是人品的卑劣。人可以下流,但絕不能下作。」

她把筆在稿紙上一拍:「是你教我還是我教你啊?」

我活像一個犯了規的小學生面對班主任,蔫了。伊蓮花了整整兩小時,才分析完前幾頁。她停下來說:「你的稿子我只看了前幾章,成績大大的,問題多多的,你呀,把稿子拿回去,按我的辦法,從頭到尾改十遍。」

「那得改到猴年馬月啊?我已經改麻木啦,這是凌遲之刑啊。」我尖叫起來。伊蓮有些不悅:「小夥子自信是對的,但到我這兒你就要碰壁。要想在我這兒出,你就得聽我的,多少大作家都得聽我的,你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我趕緊說:「我知道您的好意,嚴師出高徒嘛,只是——」

她打斷我:「我還沒說收你做徒呢。只是——只是啥?」

「我不想再拖了,這本書已經懷胎六年了,就是列印成冊也兩年了。」

「《紅樓夢》還十年磨一劍呢,這就受不了啦。」她笑,話鋒一轉,「你是不是有經濟困難,我可以支持你,先支持你一千塊錢咋樣?我支持過好多文學青年呢。」

「您真是文學青年的恩師——應該叫聖母啊。」我趕緊道謝,婉言謝絕了,「打小我媽就教育我,借錢要忍,還錢要狠。我還撐得住。」

伊蓮:「那你就照我說的去改,我想了想,把你包裝成『美男作家』吧。」

我大吃一驚:「開玩笑吧您,『美女作家』不都臭大街了嗎?再說就我這歪瓜裂棗小胳膊小腿,還美男呢。先別問黨和政府以及廣大讀者同不同意,——城管和小腳偵緝隊能放過我嗎?」

伊蓮大笑起來:「黨和政府管不上你這事,城管也只管亂擺亂放的。讀者嘛,就看我們怎麼引導了。你胚子還是不錯,有可塑性,稍微整整容——」

我難為情地說:「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覺得和一幫作家比外貌有點搞笑。作家大多長得偷工減料含淚慕鬼,這參照物也太寒磣了吧?從來沒聽誰拿自己和武大郎比英俊,然後還自鳴得意。」

她有些不悅:「作家當然跟作家比啦,總不能雞跟鴨比吧。你不樂意?想這個頭銜的多的是,北京光住地下室的准作家,就有好幾萬。」

「您說的有道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我趕緊挽回,又顧慮重重,「咱們這麼冠冕堂皇的出版社,這樣炒作合適嗎?」

伊蓮嚴肅地說:「美女、美男,再加上猛男咋就不嚴肅了呢?關鍵看是不是健康的美。你說人體畫怎麼區分色情和藝術……」

看著「文學聖母」嚴肅的樣子,油然而生神聖的殉道感。我像一個即將送往前線充當炮灰的國軍低級軍官對蔣委員長效忠:「感謝栽培,為文學獻身,我深感榮幸!」

我一路狂奔地回到「家」,按伊蓮說的辦法認認真真地改了幾天,實在支持不下去了。按她的要求,即使我每天工作十小時,至少一年半載才能改完。

地下二層入口寫著B2,倒著念讓你感受到雙重壓力,順著聽卻牛逼哄哄,活像一處戰略要地或美軍戰略轟炸機。此刻,B2-15室里,三流歌星的聲音從齊順子的破電腦連接的破揚聲器里傳出來,在這個防空洞里異常低沉而有穿透力。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拖鞋的我一攤稀泥似的躺在單薄的小鐵床上,一陣頭昏眼花之後,頭頂那盞慘白而噝噝作響的日光燈漸漸清晰起來。蛾子和蚊子在頭頂盤旋。

幾場大雨後,室內驟然潮濕起來。一些水滴在牆上凝結,房頂的水滴開始下墜。地板上開始打滑,穿著拖鞋差點跌倒。我用墩布不停地吸水,最多兩小時地板又冒水了,到廁所擰乾墩布再擦。滲透最厲害的是房門口,必須放置木塊或磚頭才能防滑。床上濕漉漉的,濕氣通過皮膚滲進肌肉,引發陣陣刺骨的涼意,讓人擔心患上風濕性關節炎甚至心臟病。我們找來報紙覆蓋在床單上阻隔和吸收濕氣,報紙上的鉛字和圖片很快油污一片。一有太陽,立即將床上用品拿到地面小樹間拉起的鐵絲上晾曬,稍微去遲就沒位置了。

每晚睡覺之前的必修課是滅蚊子。入夏後,蚊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有進攻性,不勝其擾。我們都沒蚊帳,都厭惡蚊香味道,試了幾次蚊香也無濟於事,乾脆奉行堅壁清野就地殲滅的政策。我們的戰術是緊閉房門,塞住門縫,靠雙手和舊雜誌空襲蚊子。對一些停歇在屋頂或高牆上的蚊子,我們練就了空襲的絕活。一般是找一本舊書或雜誌——一定要有分量,要結實,然後從垂直於蚊子的方向突然向其猛地擲出,成功率可達一半。據我們統計,平均每晚可滅上百隻。其中入睡前能滅百分之八十多,其餘躲藏起來的必須等黑燈後一段時間,突然開燈來個「閃擊戰」。通常,這樣的「閃擊戰」要進行三到五次,才能基本肅清敵情,然後清洗沾滿蚊子鮮血的生疼的雙手,愧然入睡。一個月下來,這間屋子的牆上便蚊屍遍野血跡斑斑了。謝天謝地,在這個堅固的地下室里,因為缺乏食物,沒老鼠出沒,蟑螂也偶爾才見。

每天早晨醒來,看著粗礪的天花板和空無一物的四壁,呈現出死一般的靜謐,只有那盞異常發白的日光燈燈管,被一兩隻飛蛾鍥而不捨地撞擊出「噗噗」的微弱聲音,不由產生自我否定的幻覺。突然,那銹跡斑駁水桶般粗大的下水鐵管不時發出嘩嘩聲,這是城市的大腸的蠕動,人類的光鮮留在地上,穢物源源不斷地熟入地下……在這隱秘的空間,如果哪天一覺不醒,就人間蒸發了。我不寒而慄。

我想到了我的末日和死亡方式。首先是餓死,又覺得不太可能。在這個物質極其豐富的年代,失去最後一絲意識和體力之前,肯定會自救或被救。被人殺死?也不太可能,殺人是有動機的,為財或為色。這裡窮得連一隻老鼠也沒有,女人瞄一眼都嫌多餘。中毒或淹死?有可能。這封閉和低洼之地,最有可能的是燃氣泄漏或洪水倒灌,都會讓我死得很慘,全身發青七竅流血或者泡成癩蛤蟆。地震也不是沒可能,北京就在地震帶上而且這地下二層離震中還近了十米。一旦地震來臨,幾秒鐘之內,頭頂上二十多層成千上萬噸鋼筋水泥直挺挺砸下來,頃刻之間將我化為粉齏或肉餅。一千年後,考古學家可能會在這個角落發現一具支離破碎的人體化石,從我殘存的胃囊里提取微量殘存物,分析出千年前繁榮瓷器國國都的社會萬象。

腰包和身體日益消瘦,除了後兩月房租,空空如也了。但我既沒向朋友借錢,也沒向家人伸手,反而常常打電話報平安。我既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又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樂觀主義者。當你把生活當成一場生存實驗時,一切都會變得不再面目猙獰甚至有趣,你的潛能也就不可思議地爆發出來並讓你獲得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我開始挑戰自己的生理極限。先是熱水澡改成涼水澡,夏天這個不成問題。我和獄警一樣的房東談好,沖一次涼水澡一塊五,五分鐘。然後每天兩頓正餐改為一正一副。通常是將早餐由稀飯麵餅改成一張小區內食攤隨處可見的煎餅果子,或「京客隆」副食品店熟食櫥櫃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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