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單人鐵床破舊鬆弛,即使我把床墊子床單鋪好,依然如同睡在一條活躍地震帶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畢竟可以喘口氣了。當務之急是改稿,按合同必須在一月內完畢。這次修改相對容易,大多有提示,無非是將過於陰暗的人物拋光一些,過於頹廢的情緒控制一下,痞子習氣收斂一點,邪不壓正,總之,要看到希望,夾著光明的尾巴奔向未來,就像哈利·波特騎著帶光的飛天掃帚飛出混沌翱翔時空。

吃飯問題是這樣解決的:一日兩餐,早餐午餐合併。通常在十一點左右,在小餐館來碗面或水餃啥的,晚餐來盤炒飯或炒麵皮,每餐控制在六~八塊。唐總在隔壁有一間簡易廚房供送水工用,髒得實在無法忍受。他建議我們搭夥,每天十塊錢,還讓我們試吃一天。我們就和十多個汗流浹背臭氣熏天的送水工一起,站著、蹲著或坐在地上吃。連農村出身的齊順子都難以下咽,送水工們窘迫、友好的目光,又迫使我們裝出吃得香噴噴的樣子。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東西,都TMD這麼虛偽,連自己都噁心。

意外收穫是一步之遙的北師大學生食堂也對外營業,同樣的價格可以吃得更飽一些。校園裡還有個網吧,每小時五元,比最近的郵局上網還便宜兩塊。

罕見地收到了武彤彤的郵件,說書已到了,還說馬上為我查托福成績。當晚,值夜班的副總小楊叫醒我,我跟她走進黑魆魆的房間,懵懵懂懂地拿起電話,小楊就在鋪開的沙發床上睡。武彤彤劈頭就問:「怎麼是個女的接電話?」

我解釋後她仍很吃驚,我叫順子過來證明,她制止了:「這跟我沒關係,只是好奇。你最近幹嘛?」

「我在一家公司里瞎混了一個月,現在改稿呢。」

「難怪這一段時間沒騷擾我。」

「難道你是欠騷擾啊?」

「去你的!我難得安靜一段時間。你簽合同了,祝賀一下還是應該的,好事多磨!」

「早麻木不仁啦。」

「誰的生活都不容易。」她也感嘆,轉而一問,「對我也麻木了?」

「你啥意思啊?」

「呵呵,我沒啥意思,開句玩笑。」

閑扯了幾句結束談話。睡在摺疊床上的小楊很驚訝:「她都去美國了,還記得你呀?」

「你肯定一到北京就把同村石匠老公踹了吧?」我開玩笑。

「我們是感情不和。」小楊爭辯道。

吃飯、上網問題解決了,洗澡和洗衣服的問題又出現了。和送水工們一樣,洗衣、洗澡就在公共衛生間隔斷里,插銷插上,用水桶或臉盆草草擦洗了事。常常是你正在洗衣服或洗澡時,一個住本樓的瘋女人突然撞進來,披頭散髮凶神惡煞,除了不斷重複著叫罵「臭外地的」,啥也聽不清楚,然後就將你的衣服扔到地下,用腳狠踩。或者你正光著身子擦洗時,她突然一盆涼水潑進來。別說你制止她,就是多看她兩眼,她便像紅了眼的母鬥牛士暴跳如雷越戰越勇。遇到這樣一個瘋子,你TMD除了落荒而逃還能咋地?

我和齊順子找到唐總,他擠出一臉無奈:「誰拿瘋子有辦法啊?她打死咱沒事兒,您碰她一指頭兒,就吃不完兜著走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哥們盡量避開她吧。」

「她是裝瘋賣傻吧?瘋子咋會罵我們『臭外地的』?」齊順子憤憤不平,我反問齊順子:「難道我們不是臭外地的?瘋子其實是最誠實的。」

自認倒霉吧。從此盡量在半夜去洗衣或洗澡,這時候又得先看小楊是否方便。小楊純粹拿這當家了,唐總當初沒說對我們說,也懶得找他扯皮,反正不到兩月就走人了。

這個副總和唐總的古怪關係讓人費解。按小楊的說法,他們從小就認識,還有點遠親。唐總到北京郊區後幾年把她接了過來。唐總的老婆,據說有些智障。他們常同居一屋,在沙發床上擠上一晚。據常常半夜一邊緊握小雞雞在牆上蹭一邊把耳朵貼到門縫偷聽的雛兒齊順子說,隔壁情緒穩定,壓根就沒動靜,那失望的樣子,活像起了一大早卻沒趕上集的老農。千真萬確,城市的每一寸空間,都裝著一個不同的故事。

一個午夜,齊順子上了廁所回來搖醒半夢半醒的我,悄悄說:「哥們,去洗手間看看吧。」

我少有起夜的習慣,迷迷糊糊地問:「怎麼啦?」

「看看就知道了。」他翻身上床。

我輕輕起身,躡手躡腳來到衛生間,門反鎖著,核實是我後輕輕開了門。我進去一看,幾個送水工正在給空水桶注水。幾個水龍頭上,安裝了一個最為簡易的過濾裝置,手電筒似的,讓我想起讓廖老紅軍到死也念念不忘的傳銷產品。地上擺放著幾十個空桶,都是品牌桶裝水,他們加滿後直接放到隔壁房間堆積如山的水桶里。我邊撒尿邊開玩笑:「這人造礦泉水水要不要也給你們加上?別浪費啦。」

幾個送水工訕訕地笑笑,一言不發。

齊順子說:「一桶水十多塊錢,這幫孫子也忒黑啦。」

我說:「唐總不是給咱們分析了嗎,京城水業蓬勃發展但良莠不齊。」

我們捂著嘴巴笑了一陣,順子問:「咱們要不要舉報他們?」

我有些為難:「住著別人的地方,喝著別人的水,再檢舉別人,不太地道啊。」

順子進了一步:「哥們,他們讓咱們也喝這水,更要舉報了。」

「別急,明天調查一下,如果他對咱們不仁,咱也就對他們不義啦。」

順子忽然噓了一聲,聲音壓得更低:「要檢舉也等走了再說吧,現在行動肯定暴露了。」

次日我去隔壁接水喝時,一臉鬼笑問唐總:「咱們自個喝的這水沒問題吧?」

唐總一怔,尷尬地笑起來,拿杯子接了一杯,示意般一飲而盡:「哥,咱害誰也不能害自個兒,大哥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害了咱後果可就嚴重啦。」我惡狠狠地說。

稿子有條不紊地修改,拿不準的,就和任編輯通過電話交流,還到社裡和她面談了一次,並榮幸地和他們社長共進午餐。天寶到我住的地下室來看過我一次,那驚訝的樣子,活像抗戰時期美國左派記者鑽進了陝北窯洞。他問:「不至於到這份上吧?沒錢了你說話。」

我說只帶了三千多塊錢就來北京了,我做生存實驗呢。

天寶隨後請我美美撮了一頓,還去打了幾個小時撞球。他似乎很熱愛這個活動,技術差了幾個級別又很不服氣,一直打到半夜,累得我兩股戰戰頭昏眼花不得不故意輸給他,他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天寶是單身漢,既瀟洒又落寞。

幾天後,我正改稿,小楊神神秘秘地來叫我接美國電話。我剛「喂」了一聲,一陣暴風驟雨劈頭蓋臉而來:「你考的啥狗屎啊?」

腦子「轟」了一下,我硬著頭皮問:「多少分啊?」

「My God!(天啊!)我都不好意思說,還浪費ten bucks(十美元)!你咋搞的?Shit!(穢物)……」武彤彤依然是炸藥脾氣,不過多了一些西藥。

我忍無可忍:「有完沒完啊?再狗屎也得面對啊。」

她氣沖沖地說:「好,你拿筆記一下。語法——六十八分。」

「My God!這不是滿分嗎?」輪到我驚叫了,她比我聲音還大:「Shut up!(閉嘴)有啥牛逼的?很多人都考滿分,而且我還沒說完呢。閱讀六十五分,差三分滿分,還將就。」

「我也就那水平了。」我謙遜地說。

「得意個屁!聽著,你的聽力——,我都不好意思說。」

「那就別說。」我說,她才不理會呢:「ten dollars(十美元)就白花啊?說了也好,殺殺你的氣焰。」

「我啥時囂張過啊?我知道這個肯定考砸,你知道我有精神恍惚症,精力不集中,偉人都這樣。」

「你還精神病呢。」她笑了一下,「算下來才五百八十分。」

我驚呼:「那不是過了底線五百五十分了嗎?」

「那你去下九流學校吧!」

「作文呢?」我問。

「總分都上不去,說也沒用了。也就四點二分,勉強,你以為是你強項啊?」

我嘆口氣,滾龍不怕爛泥樣:「算了吧,哥哥現在還不尿那一壺了。」

「那是你夠不著。」她得理不饒人了。

「咋說都行,我正式放棄了,美帝國主義離我太遠了。」

「那也挺好,解放了。」

「謝謝你了。」我說,「我就祝福你吧。」

「跟你屁關係!」她狠狠地說,狠狠地甩下電話。小楊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問:「戈哥,你女朋友咋這麼凶啊?」

我苦笑一下,更正:「第一,她早就不是我女友了;第二,做我女友之前她已經是滅絕師太了。」

「啥師太?」她一臉茫然,我說:「就是讓男人從肉體到精神都變成太監的女人,而且是無麻醉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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