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一場沙塵暴鋪天蓋地而來,百米以內模糊不清。交通工具緩緩而行,所有活物都土撥鼠似的縮著脖子佝僂著身子蠕動。沒防護措施的人眯眼捂嘴蒙鼻低頭緩行,人們屏住呼吸,不停咳嗽,吐口水,地上隨處可見浸著黃沙的痰跡,很快唇乾舌燥嗓子刺癢。到了北京,才留意到,北京的空中顆粒物除了可以聞到,可以肉眼目睹,還可以皮膚感觸。自來北京,我一直嗓門發癢,鼻子發炎,甚至流鼻血。這時才意識到,為什麼不少北京人留著醜陋的長鼻毛。

我吐出幾口黃色唾液,忍不住摳摳骯髒的鼻孔,咳起來,連血都嗑出來啦,含下買來的西瓜霜口含片,依然有濃重的泥土味兒。看著無邊無際的混沌天幕和苦苦掙扎的人們,我陣陣發怵。這樣的鬼天氣,在戶外多待一分鐘,就會折壽一小時。我開始懷念起家鄉來,那裡經濟落後點,至少還可以順暢呼吸。但此刻,我必須迎著沙塵暴去找一個遮風避雨驅寒擋沙的地方。

馬甸北邊一破地下室,住安徽夫妻,男的做小買賣,女的帶孩子。他們把這間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隔成了郵亭大小的三間,自住一間,兩間出租。一間鎖著,打開另一間房子,除了搖搖欲墜的小木板床、昏暗的吊燈和牆上銹跡斑斑的衣服掛釘,一無所有。地下室臭氣熏天,污漬橫流,沒暖氣,啥也沒有,連公廁也在樓外幾百米的大街上。農婦就在過道里做飯,一個煤球爐子正冒煙,食物油煙和硫化物氣味一個勁地往肺里鑽,讓本以骯髒乾涸的咽喉更加尖銳的疼痛。我問她不怕缺氧中毒嗎?

農婦嘿嘿一笑:「沒關係,地下室通風,我也經常開著門。」

「怎麼洗澡啊?」我想得倒挺美,她尷尬地指指走廊盡頭。那邊有水龍頭,拎水回來在屋裡洗。

女人懷中的嬰兒無時無刻地哭著,哭得撕心裂肺氣貫長虹,跟喝了大頭奶粉似的。就這兒,月租五百塊。

第二個地方在對外經貿大學附近,那個電話里聲音甜美卻粗壯醜陋的女子把我引到一房屋中介,簡易門面,兩張破桌子,一個破沙發。牆上貼著房源表。異常熱情,又是倒水又是遞煙。我說了房子要求,女的開玩笑:「大哥看上去就像教授,怎麼找條件這麼差的房子啊?」

真TMD搞笑!我這前半生悲劇之一就是看上去比實際有錢,這讓我在消費時屢被當成豬頭,乾脆改行像胡蒙那樣干他幾票得啦。

有幾處看上去還不錯,這時,那醜八怪提出要信息費,至少三百,行規,其他幾人也附和。中介的聲名我是有所耳聞的,打定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我提出看執照,那女子很爽快地拿出來給我看了。看我猶豫,這妞很大度似的:「咱找房也不容易,公司要運作,人要吃飯。大哥,看您這人實在,收您二百吧。」

他看我實在?實在就是瓜娃,就是憨豆,就是傻逼,就是吃定我啦。哥哥剛上了一當,與其說被胡蒙蒙了,還不如說被那家大報誤導了。怎可栽在爾等手中?都是外省人來巴黎,爾等不就早來幾天嗎?我說考慮考慮扭身就走,女的在後面嚷:「一百!」我笑著繼續走。男的罵:「傻逼!」我沒回嘴,走得更快了。他罵我傻逼說明他們沒得逞因而我不是傻逼,罵不是傻逼的才是傻逼呢,不走才是傻逼呢。

太陽宮一帶是大片待開發區,平房和棚戶不少,不時看到「誓死保衛家園」等大字,但顯然不敵血淋淋的「拆」字和一個炸彈似的感嘆號外加血淋淋的圓圈,那意思很露骨:屁民們不趕緊滾蛋,就別TMD想站著走出這個圓圈。

我看了兩家,和第一家情況大同小異,心灰意冷地往回走。轉眼已到中午,忽然豆大的雨珠拋灑下來,迷濛的氧化物碳化物硫化物中立即多了一股泥腥味兒。連早飯都沒吃的我飢腸轆轆,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小餐館。我去洗手間方便,鏡中的我把自己嚇了一大跳。跟土撥鼠相比,我戴了一付眼鏡;和兵馬俑相比,也就兩眼間或一輪。我抖動全身,扒拉頭髮,拍打衣服,狠跺雙腳,再小心翼翼地清理耳朵、口腔、鼻孔內粘粘糊糊的黃泥。咽喉里的黃沙,只有乾嚎給逼吐出來。衛生間里「沙漠風暴」驟起,洗手槽弄得就跟微型黃河壺口瀑布似的。滿口沙子,吃得嘴裡噌噌地響。敢情首都就是牛逼之都,連餃子陷都汲天地之精華。

此中介和彼中介在裝修布置上大同小異,只是牆角有一架鋼絲床,我一下就感動了,自己都沒地兒住還幫別人找房,好人啊。看面相都是善主,查執照沒問題。而且可先看房,滿意就見房東。三言兩語後一個叫小宋的女子帶我去看房,路上和我家長里短,活像一對露水夫妻。

清凈的老式四合院,青磚平房,破舊琉璃瓦,朱紅油漆門窗。青磚石板,幾顆百年榆樹讓院子顯得靜謐而充滿歷史感。南北廂房中一間,十平米,簡單傢具,抹去錢幣厚的沙塵,看上去還算乾淨。我到床上坐了坐,踏實。電話、衛生間和廚房合用。另一間室友據說是「搞文化的」。月租一千。我說七百就要,如果房東降了,按行規你也得降。

「大哥——,您好——狠啊!」她一聲誇張的慘叫,那酸楚模樣,TMD活像被小流氓奪去了貞操。片刻,她忍痛說,「我給您美言幾句吧。」

她拿起座機撥了個手機號,說了幾句把電話給我。那人王婆賣瓜了一番,這房先是明朝某公公故居,後來又成了清朝某格格遺址,民國時住著高官姨太太,二十多年前還住著高級人民公僕呢。聽著滔滔不絕的京片子,我只有不停地「啊、哦」的份,然後他很豁達:「看您是明白人,小宋也幫您說話,咱各讓一步,八百吧。」

我只好同意了,我問如何付費,他說季付。我問何時入住,小宋說繳費就行,但最好明後天。一是今天劉先生來不了,二是他們要整理一下雜物,她還體貼地說:「您看看這沙塵暴,多——可怕啊!」

「大哥,說實話這筆單子我只賺了你五十塊。」繳了代理費後小宋抱怨,「我吃了多少沙子啊大哥,還不夠買一瓶護膚品呢。」

拿了收據、鑰匙和房東手機號碼,小宋客客氣氣把我送出門,依依惜別。沙塵暴中天迅速黯淡下來。這個龐大的城市更像一個硝煙瀰漫的戰區,空曠處的人們驚慌失措地擠進公汽、鑽進地鐵或計程車。他們急需一個密閉的容器把自己包裹起來,護送回一個由鋼筋水泥構成的另一個密閉空間——家或「家」。我屁滾尿流地鑽進那條地下鐵龍的胃囊,在裡面晃蕩好一陣才從鼓樓大街鑽出來,再鑽進鐵龜的腹部,風塵僕僕趕回位於牡丹園。我將在於江湖的「家」里享受最後一次晚餐和夢鄉。於江湖的母親正做飯,看見土撥鼠似的我又驚又笑:「你鑽地道去啦?」

我笑:「洗了個沙塵浴。」

「咋不帶口罩啊?」她埋怨道,找出一新口罩給我,「你走了,阿姨就送你一口罩吧。」

「太謝謝了,雪中送炭啊。」我說,「今天我做飯吧,最後一次了。」

聽說我找到房子了,她直誇我運氣好。於江湖當初找這房子,花了整整一禮拜。

我土撥鼠一樣入浴,泥鰍一樣出浴,弄得地上成了黃泛區。於江湖回來後聽說是中介房,提醒我:「小心點,臭名昭著。」

「小姑娘挺單純的,而且我都看房了,和房東也通話了,代理費繳了——」我又拿出鑰匙晃了晃,「這個都到手啦。」

「人在江湖漂,反正小心點。」他說,「要我送你嗎?」

「就不勞你大駕了,一箱搞定。」我說。

於江湖趁機教育他媽:「看見了吧,單身漢就是瀟洒。」

風力減弱,沙塵卻越來越厚了,這個肥大的城市就像古代絲綢之路上一個劫後餘生的繁榮都城,滿眼儘是土撥鼠,滿城盡帶黃金甲。

「十字星百貨批發城」具有北方城市和建築的典型特點:大氣但粗糙。以大紅大黃為主要底色卻布滿灰塵的廣告牌花里胡哨,即使經常清洗,也像永遠也洗不凈的淘氣娃娃的臉。這裡花不到三分之一的價格,就可以買到在大商場的同一品牌。新貴們對此不屑一顧;眼光高錢包小的小資白領們來這裡,則會選擇冷僻時間段或喬裝打扮一番,要是被他們的同伴認出來,他們就不好在光鮮的寫字樓里混了。

我在迷宮般的批發城中找到床上用品區段。人流如織,看來需要睡覺地方的人還真不少。售貨員們在旁邊巧舌如簧,極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窮光蛋們擠出銀子滾蛋。我買了京漂後的第一套簡易床具:床單、被子、枕頭和薄如烙餅的海綿床墊,都是單人型號,一水兒的國防綠,耐臟、耐磨,有在路上、急行軍的感覺,和我學生時代的床上用品一樣。一套床具不到一百二十,差點吃不消。離開靀城時,我連一張銀行卡都沒帶。

我肩扛背托懷抱手拉,艱難走向公汽,一路上磕磕碰碰,神經質般不停喊著「借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上車。在密不透風的車廂內,體面而疲憊的白領努力和我這個灰老鼠保持距離,我得以享受片刻特權。窗外摩登高樓、高架橋和最原始的棚戶區毫無徵兆地瞬間轉換,汽車穿梭在這個世界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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