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赫赫有名的「紐東方」總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層舊辦公樓,高速路、立交橋、廣告牌和龐大的建築工地將它湮沒在塵土飛揚之中,落伍的白色馬賽克牆體,活像一個內地小縣城的招待所或治療「難言之隱」的非法診所。很難想像,絕大部分出國留學生都是在這兒被高壓鍋燜飯似的鍛造之後爭先恐後地溜出東方奔向西方。

熱浪滾滾,塵浪滾滾,人浪滾滾,是「紐東方」獨特的第一景。經過二十多小時長途折磨和兩小時市內公汽顛簸後,三十歲高齡學員和低齡下崗職工的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匯入一大群大包小包的少男少女,馬不停蹄地靠近那團煙塵。越走攏人們越發出氣喘吁吁南腔北調的幸福尖叫,活像當年左派青年遙遙望見延安寶塔。

樓內條件好多了,有空調、飲水機、資料室、小餐廳和帶馬桶的衛生間。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賞心悅目的青純美女目不暇接,不時引起饑民似的男生製造出麥浪般的扭頭運動——不是男生甲的前額頭碰到男生乙的後腦勺,就是男生丙的垂涎流到了男生丁的鼻子上。看來才女並不都是滅絕師太嘛,我這樣想著。我買了點食物,領取了一大堆沉甸甸的培訓資料和托福聽力磁帶,又額外掏錢選購了一些留學、簽證指南之類的資料。

不久,開始點名,簽到。因為目的都是赤裸裸的,所以既沒填「來京目的」,也沒「來本校目的」。幾輛臭哄哄的大巴開過來,我們像牲口一樣被趕了上去。汽車經過無數街道和雜亂的建築工地,過了圓明園頤和園不久,進入城郊結合部,明顯顛簸。一片片農田、農舍漸次排開,不遠處蒼勁雄渾的燕京山脈蜿蜒起伏。兩個小時越來越劇烈的顛簸後,大巴抵達妙峰山山腳下一所中學,這是「紐東方」利用該學校暑假空檔租用的教室和校舍。這個學校頗像一個山莊似的公園,環境幽雅,空氣清爽,罕見百年大樹也不少。當時GRE住宿班全國僅此一家,估計就是開到周口店山頂洞或明十三陵,也會人滿為患。

大巴在這個集中營似的培訓基地停下來,我們魚貫而出,被領到水泄不通的操場上。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突然從全國各地湧來這麼多熱血青年,你不得不納悶,都TMD啥年代了,怎麼還這麼多人像逃離瘋人院一般離開他們的母國?他們有我這樣純潔得不可告人的動機嗎?

就像春運時火車站廣場的民工,按班次分成幾排,按培訓費餐費發票分發聽課證、課程表、計算機房模擬考試卡、飯卡、筆記本、住宿房號和床號。和絕大多數「紐東方」資料上一樣,校內到處是醒目的標語:「在窩囊中尋找脾氣,人生終將牛逼」,活像專政場所里的恐赫口號。

宿舍在一處僻靜老式院落里的平房裡。院里青石地板,條石拱門,朱紅油漆,古木參天,陰風習習,難怪是明清時期剛凈身的太監進宮前中轉客棧,與時俱進,這裡演化成未凈身大學生留學中轉站。和很多中學宿舍幾乎一樣,每個宿舍四架鐵床,住八人,惟一不同的是配置211卡電話、電扇、夏季床上用品和蚊帳。等我放下行李,去小賣部買了暖瓶、拖鞋、洗漱用品、磁卡電話卡回來,室友都到了。我自稱下崗職工兼社會閑散人員,一幫孫子滿臉詫異,然後異口同聲「佩服佩服」,那假惺惺的口氣,如同一幫政治輔導員勉勵一個金盆洗手的失足青年。根據年齡,他們都叫我老大,這名字真TMD受用。

老二牛畢,小我一歲,我下鋪,戴一黑框眼鏡,東北糙漢,胖得渾然一體。牛畢自稱社會大學傻逼系畢業,大夥不必叫他牛逼儘管叫他老傻逼或傻逼老憤青,不必客氣。我們假模假式地說還是叫你牛逼吧,他隨便笑笑,我就一傻逼,隨你們咋叫吧——不過很多不明真相的傻逼叫我牛胖子或胖哥。坦率說,看見牛哥我心裡有了底,我不是這裡最後一個人渣。老三張琦,小我三歲,江西老表,曾獲全國中學奧數比賽亞軍,華東某名校物理系研究生,他在保送清華讀博和出國留學之間猶豫。老四楊濤,二十五歲,北京某大院高幹子弟,北京某校電子系本科畢業兩年。老五嚴力果,二十五歲,晉人,南京某校文藝學研究生。老六白小寶,二十四歲,黔之人,滬上某校經濟學研究生。老七文小東,二十四,成都人,西南某校本科畢業,計算機專業。老幺阿黃,廣東仔,剛畢業,學金融的。老幺精幹黧黑,以元謀人為參照系,你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靚仔。我們詭笑著叫他「小弟弟」,他害羞地叫:「莫啊,莫啊!」

「摸——?呃呀媽呀!有病?」牛胖子取笑,「就算我是Gay(同性戀),你有啥好摸的,秧雞子兒。」

眾人鬨笑,阿黃滿臉通紅。楊濤說:「幸好這屋子不能住九個人,老九叫著罵人似的。」

反應敏捷的張琦糾正道:「叫老幺不就得了,不能有十個倒是真的。」

食堂亂,飯菜差,但吃死人是絕對不可能的,符合壟斷企業特徵。最可怕的是廁所,一律旱廁,酷暑和封閉使惡臭加劇百倍,成了各類蚊蠅蛆蟲的聖地。如果你沒攜帶防毒面具,或憋氣功夫沒達到忍者水準,瞬間就可以把你熏得七竅冒煙淚流滿臉神經錯亂,一時搞不清到底到這是新陳代謝還是哭鼻子來了。我就見過一帥哥,減負工程沒完成,硬生生把隱形眼鏡憋進糞坑啦。

安頓完畢,被召集到操場上聆聽校領導訓話。在「在窩囊中尋找脾氣,人生終將牛逼」的紅色條幅下,主持人介紹後,一個身材清瘦、馬型長臉、上著花色體恤、下穿灰白色休閑褲的中年男子兔子般矯健蹦上了場。他其貌不揚卻不失儒雅,動作滑稽卻不失親和力。站在第一排的我定睛一看,此君正是「紅寶書」背面那個喬裝打扮搔首弄姿的物種,他當時已經如雷貫耳,日進斗金,雖然難望一些超級腐敗公僕項背,但用鈔票砸死幾十個非洲或太平洋酋長國國王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個「紐東方」創始人三言兩語就把疲憊不堪的人群煽動得跟打了雞血似的鬥牛士一樣血脈賁張熱淚盈眶、手舞足蹈。他們整齊劃一拚命揮舞著紅寶書,鼓掌,唿哨,尖叫,嚎叫此起彼伏。愚老大滿面春風地揮手,那捨我其誰的勁頭和日月神教教主相比,也就差一身紅衣了。

隨後,兩位氣質優雅、衣冠楚楚、從北美名校歸國的副校長登場,從他們黑白通吃的嚇人雅號「留學教父」「人生規劃師」等等可以看出,這幫傢伙已經得逞為極其成功的騙子,成為社會中堅。他們現身說法的方式再次掀起陣陣排山倒海,隨著高擎的手臂奮力一揮,剎那間定格為一樽巍然屹立於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大夥吃了搖頭丸似的一派集體抽筋、啄米狀,好像美利堅的大門就在前方紅燈右拐一百米。

最後,幾條大尾巴狼下台和學員握手,引起更大的騷動。人群洪峰一樣壓過來,由於我們幾個室友的有利位置,有幸摸著了狼尾巴。大夥激動得雙手跟發了羊角瘋似的,回到寢室還在發抖。我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不愧是犯大案的!」張琦感嘆,「這幫人無論幹啥都是驚天偉業。」

「呃呀媽呀。」牛胖子介面,「彪悍啊彪悍!我搞傳銷培訓時,也不過如此彪悍啊!」

這傢伙果然一失足青年啊。我一點也不客氣地說:「你傻逼啊?能一樣嗎,你那是坑人,人家是救人。你那也叫彪悍?你那叫膘厚。」

「咋啦?彪悍的銀(人)生不需要解釋!」牛胖子惱羞成怒,「你咋就斷定傳銷害銀(人),你見我害銀(人)啦?」

我有些狼狽,眾人勸解一番,楊濤若有所思地說:「胖哥好像飽經滄桑啊。」

GRE培訓班教室奇大,是會堂改建的,沒空調,吊扇稀少且高懸五米以上,感覺更像電吹風,坐著不動都揮汗如雨。教室密密麻麻不下三百人,以致於不得不藉助於音響設備,才能讓教員的金口玉言輸送到每一個如饑似渴的角落。這些兩足直立講台口若懸河的,個個都是狼以上的品種,大多頂級學府背景,大多年輕,有幾個甚至就是學員的平均年齡。教員們基本不是英語專業出身,發音古怪(尤以唐山和膠東口音為甚),但個個都是瓷器國應試教育訓練出來的超級變態產品,面對美國最刁鑽的專業試題設計機構ETS,他們就像職業慣偷,一眼洞悉破綻,再從容上下其手以售其奸。可能因為這幫人既沒有入黨分房的需求也沒評職稱拉項目的隱衷,完全沒儒酸氣,品味和粗鄙等量齊觀,偽善和真誠難分仲伯,挺對學員胃口。他們開誠布公地說,來這上課純粹出於撈一把的心態,因為老愚錢太忒多人忒傻心忒軟,不賺他的錢是道德缺憾或抱憾終生的。而學員呢,也不需從教員那裡拿學分爭獎學金,對他們也不客氣。因此在那段心理刑期,我享受了片刻放風時光。

給我們講課的主要有四位,三位都剛考了G和T,申請了學校,躊躇滿志地等錄取通知。聽他們的口氣,非「常青藤」名校就別死乞白賴地給他們發Offer了。

講填空題的三十多歲,江南才子,算高齡教師了。這人看上去既老成持重,又下流倜儻,頗有「師奶殺手」風範,但在同事們的攻訐下,此君是道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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