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我把戲劇性的北京之行小範圍地、簡明扼要地給家人嘮叨了一下,他們都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啦。但當我把武彤彤的照片拿出來時,他們的情緒又像開口向下的拋物線右側一樣墜落了。客氣的,如我弟弟的新任女友,委婉地說:「理解,情人眼裡出西施嘛。」

不客氣的,如我姐姐,拿出參照系:「還不如那個雪兒呢,真是漂亮無才女啊。」

淺薄粗鄙的,如我弟弟,直奔問題要害:「哥,我看你該增加眼鏡度數了,一個不如一個了。」

儘管這些反應都在我意料之中,還是引得面紅耳刺,我辯駁道:「還以為我年少輕狂意氣風發呢?別忘了我現在是下崗職工,說白了無業游民。她確實住在『滅絕師太』樓里,但也是名校滅絕師太里的極品。」

「啥,師太?她多大了?」我媽被弄懵了。

「滅絕師太——」我弟弟繪聲繪色地給她解釋,「就是金庸的《倚天屠龍記》里峨嵋派掌門人。眉毛是倒立起來的,面帶鬼相武功高強,心狠手辣,凡她走過的地方,飛沙走石寸草不生,比現代生化武器還凶。」

我媽聽得目瞪口呆,十歲外甥女童言無欺,驚恐而歡快地手舞足蹈:「就是就是,看了覺都睡不著。」

我弟接著說:「男人聽了她的名字腿肚子都要打顫,尿筋都要閃了。厲害吧,所以叫『滅絕師太』。以前電視里放過,我有碟子,我哪天拿過來。」

「胡說八道。」我顏面盡失,絕地反擊,「現在一些人別有用心地妖魔化女博士或女強人,第三性呀,滅絕師太呀,假小子呀,都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屬於酸葡萄心理。」

我媽緩過神來,加上我弟在家的第三世界地位,就給我解圍:「就是嘛,老幺說得也太誇張了。知識型、事業型女人個性強也是正常的,哪像靀城這些,弄得跟小妖精一樣。人漂亮當不了飯吃,而且也就那十多年。我看她還不錯,氣質取勝,在電話里也很有禮貌,很有水平。」

「那也是,和哥哥說得攏,兩個書獃子,一對呆夫妻。」我弟弟笑,「你們將來有小孩了,就叫阿獃。」

我姐姐理智下來:「也是,沒十全十美的。再說還可以把你哥弄到美國去,也不吃虧。」

我這時再吐出疑慮:「但她要我讀書,一讀就是五六年,而且讀那之前,還要考幾個試,每個都要脫一層皮,一年半能夠考下來就算天才了。」

我姐姐和弟弟都嚇得搖頭,吐舌頭。我媽也愣了:「還有這回事?」

「是啊,天上哪會掉柿餅啊!」我接著說,「這還沒完呢。考完試只是萬里長征走完第一步,你還得選專業,和美國大學教授套磁——也就是拉關係,然後準備申請材料,找人寫推薦信,一封一封寄過去,人家要不要你還難說呢。為了增加幾率,你得寄十幾份,每份上百美元,也就是咱們八九百塊。從考試到拿到Offer——也就是錄取通知書,再到簽證,兩年內能拿下就算吉星高照啦。還不說這幾年不但掙不了錢,還得倒花兩三萬呢。加上前面考試的錢,沒三四萬拿不下來。」

「天啦,我聽得腦袋都大啦。」我弟弟說。

「咋這麼貴啊?」我姐姐大吃一驚。

「GRE考一次就要一千多,考托福一次也是六七百,很多人考好幾次。還要去北京培訓,一個班就是一千多,GRE和托福兩個班都得上,有的人上幾次,還有上千元的資料費,北京幾個月的食宿費,北京和靀城的交通費,十多個美國學校申請費,還有去領事館的交通費和簽證費,簽證一次就一百美元,連簽三次能過關算幸運……你們算算要多少錢?」我一股腦地列舉出來,再補充說,「即使過去了,讀三四年或七八年書,拿到學位才能找工作,找到工作兩三年才能拿綠卡。」

「啥叫綠卡?」我媽問。

「簡單說,就是美國戶口。有了那玩意,你才能在美國合法地生活工作。」我說。

我姐姐眼睛都大了:「天哪,差不多要十年!這代價也太大了,你自己好好考慮。」

「這和十年有期徒刑有啥區別?我算是被考住啦。」我仰天花板長嘯。

無論文化高低職業貴賤社會屬性,但凡中國人總是不可理喻地認為,讀書就是走正道,甚至不計後果。果然,我媽沉思了一會,說:「這個我支持,你以前讀書就不認真,要不也不會考到那個學校。這也是個機會,幾年也值得,老婆也找到了,總比白晃下去好。至於錢的問題,想辦法吧。」

「我不適合讀書,我適合寫書。」我大言不慚。

「寫書?你寫的書在哪?這次有眉目了吧?」我媽數落我。

「編輯很喜歡,但要修改。我可沒時間耗在那上面了,愛出不出。」我無所謂的樣子。

「我忘了問了。」我媽遲疑了一下,問,「去美國讀書可以要小孩嗎?」

「當然,出去之前就要結婚嘛。嗨,八字還沒一撇呢。」我說。

在我和我媽的影響下,家人迅速統一了思想。我也馬上制定了詳盡的計畫:每天七點起床,晚上十二點睡覺,一周休息一天……看著這個計畫,我覺得頭皮發麻,後脊背涼颼颼的。

一切皆有可能?我一塌糊塗的生活似乎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逆轉。長期動蕩不安的生活,已讓我滋生了不可遏制的種種胡作非為的危險苗頭,如果就這樣爛滾龍一樣滾下去,遲早會走上不齒於人類的不歸路。我為迎接大洋彼岸的新生活做好了思想上的準備,只等一年後彤彤來接我。告別青春以來,我再次對生活充滿了玫瑰色般的夢想。剩下的,就是重新拿起書本,一路考過去。這事不好玩,但很多時候事情一旦開始,你TMD就得硬著頭皮玩下去。我還有點自知之明,這絕對是我自救於水火通向幸福的末班車了。

我完全恢複了當年高考時的狀態。閉門不出,一切熱鬧熟視無睹,一切電話敬謝不敏,電視基本與我絕緣,連「新聞咸播」和「幸運250」都戒了。偶爾瞅一眼股市,氣急敗壞,索性懶得再看。所有家務與我無關,所有好吃的都給我送來。我媽小心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我成了一個肩負重任而又恬不知恥的寄生蟲。

武彤彤走之前那一個禮拜,天天和我煲電話粥,說不完的甜言蜜語道不盡的卿卿我我。我對她講了我的考試計畫,她覺得安排得很合理,但不要太累了。

午夜,第一個越洋電話把我從夢中驚醒。彤彤的聲音不太清晰:「哈哈,我到地球另一面啦。你睡了嗎?」

「都做了幾個夢了。」我打著哈欠。

「是嗎?夢見我了嗎?」

「你說呢?」

「我哪兒知道啊?」她笑,「那我改天打給你啊,你肯定累壞了。」

「沒事,反正也醒了。安頓好了嗎?」

「正收拾呢,房子是同學幫著找的。還行。」

「感覺咋樣?」

「很興奮,第一印象是天壤之別。」

「天堂呵。」

「倒不致於,但絕對一片凈土,藍天碧雲,參天大樹,芳草茵茵,鳥語花香。這裡真是太乾淨啦,簡直一塵不染。」武彤彤興奮莫名,「皮鞋不用刷了,鼻孔不幹燥了,咽喉不疼了,腸胃也舒服啦,例假也不紊亂了。」

「才去幾天啊,這也知道啦?」

「這個——據其他師太說是這樣。」

「那我就放心啦。」

「不放心又怎樣啊?」她笑,又訴苦,「東西吃不慣,一想起我們去的那些餐館就垂涎三尺唾液橫飛。」

「也太誇張啦。咱中國人就是一群吃貨,一個人要想獲得靈魂的自由,首先必須擺脫味覺的囚禁。」

「這句話誰說的?」

「誰說的?我就不能說出這種話來嗎?」

「挺有意思。」

「當然啦,你想啊,人和豬的主要區別在哪兒啊?除了人能使心眼子、直立行走和——偷情以外。」

「我明白了。」武彤彤笑得差點岔了氣,話筒里傳來噼噼啪啪的氣息響。我問她學校咋樣,她又興奮起來,「又大又漂亮,跟公園沒區別,而且沒圍牆;我這個學校校園比北大清華加在一塊還大十個,校內都有公交線路,很多學生都有車。」

「牛逼!這下傻眼了吧,我估計就跟一百年前外省人於連去巴黎。」我笑。

「你能不能別用劉姥姥的眼光推測他人啊?」她笑。

聊了一會我的複習情況,她說明天再給我電話,掛了。電話把我媽也吵醒了,來到我房間,問了問情況,不停讚歎「這女子真有本事」,進而覺得她兒子也挺有本事,非常滿意地回去睡了。

次日清晨,越洋電話又打來,武彤彤讓我記下她的新電子郵箱和電話,又核實了我的地址,說即將來信和照片,也讓我再給她寄幾張照片。我問:「你不是有了嗎?」

「那是標準照,一點也不生活化。」彤彤說,「一幫師太聚會時都把自己男友或老公照片拿出來展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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