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當我和武彤彤以戀人姿態出現在楊星辰夫婦和李皓面前時,他們驚愕得下嘴齶脫臼了幾秒鐘才闔上。李皓說:「哥們,深圳速度啊!」

「都啥年代了,你土鱉還是傻根啊?」楊星辰糾正,「這叫互聯網速度,這叫——一切皆有可能時代。」

我自嘲:「我這人,先天發育不良後天發展失常,晚一步晚十步,再不放進高壓鍋里怕是趕不上趟啰。」

「這個不取決於你晚熟還是早熟,取決於你是否土鱉。」楊星辰喝得有些高了,醉醺醺地,「土鱉放進高壓鍋里多長時間,拿出來還是——土鱉。」

「精闢!作家這碗飯還是你來端算了。」我笑,又質疑起量變質變理論來。

李皓和一個山東畫家合租,沒一隻寵物,卻只能用「狗窩」來形容,以致於我一直懷疑單身男人都是屬狗的(除我以外)。李皓一大早就安排這頓火鍋。陳菊和武彤彤在客廳里聊天,剝蒜擇菜。大汗淋漓吃了兩個小時,又打了兩個小時紙牌,才趕回城裡。

當夜,我和武彤彤在宿舍門前聽見裡面傳來沉悶的喘息和尖叫,尷尬又興奮。在樓道里沉默而狂熱地撫摸熱吻了一陣,武彤彤帶我去了「滅絕師太」樓。我如同深入敵營的特工,尋找機會繞開門衛的視線幽靈一樣閃進去;上樓,屏住呼吸,悄悄開門,躡手躡腳地進去。

狹小的兩居室,客廳很小,電視櫃、沙發、茶几和摺疊起來的餐桌,滿滿當當。另一間住一位恐龍級滅絕師太。據悉這位哲學講師匪夷所思地具有小市民愛咬舌頭的庸俗病,如果考慮到哲學家超常的思辨能力和語言才華,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一經她口都可以變得形而上的荒誕不經和災難性的駭人聽聞。文人相輕,女人相輕,才女加倍相輕,兩位師太室友關係形同水火。

在外面武彤彤就吩咐我,最好不要給她任何傳播流言的機會。我只能花五分鐘沖澡,因為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太還有俗人另一個毛病——尿頻。如果三更半夜在衛生間撞見個坐在馬桶上的陌生爺們和她對視,肯定會被嚇得既也無法仰望星空,又無法拷問大地,沒準落下個暫時性大小便失禁、永久性性功能障礙啥的。

武彤彤的房間只有七八平米,簡單傢具。她已經打理行裝,房間有些亂,但亂而不臟,主要是衣物和書籍四處散落。室內沒空調,烤箱一樣悶熱,武彤彤打開電扇,再撐開紗窗外的玻璃窗。我穿著拖鞋拿著浴巾閃進狹窄的衛生間,提心弔膽地沖了個澡,又影子般潛回小屋。武彤彤再如法炮製。

武彤彤拿出她的簽證和十來封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給我看,一律全獎。我對她的敬意立馬如山洪暴發,我輕聲而由衷地讚賞道:「不愧學術滅絕師太,連美國佬都被拿下啦。」

小鐵床的晃蕩聲在午夜異常刺耳,歡娛片刻只好停下來,移師自製的地鋪。世紀末那個夏夜,一種壓抑了的高烈度男女情慾,如同塵封了數千年的岩漿,汩汩噴薄而出。我們拚命壓抑住歡快的聲響,武彤彤甚至用枕頭壓住自己的頭,但低沉、尖銳而快樂的身體音樂,依然隱約而堅韌地傳來。微弱的光線里,武老師深邃而發亮的眼眸,蕩漾著無法遏制的迷醉;她光滑溫熱的身體,則像隨音樂起舞的銀蛇一樣,竭盡所能地展示愈發柔韌的身姿和快樂的痙攣。

有兩次,對面門發出「吱」的一聲,武老師立即示意中止,我便如中了孫大聖的定身法,瞬間凝固如一具保持戰鬥姿態的雕塑,屏住呼吸,紋絲不動,只是熱汗如注,無法自控,停留在相互身體里的部分也努力維持著自身的濕度、熱度和硬度。寂靜中,我聽見哲學師太跌跌撞撞走進衛生間,俄頃,發出清晰、形而下的噓噓溪流。隨著一聲輕輕的「呯」聲,武彤彤用身體語言發出了恢複戰鬥的信號,蓄積了新的能量的我們便發出新一輪更加激烈的攻擊。我們在黎明中安然睡去,再次醒來時,忽然聽見一男一女在客廳里對話。武彤彤對我耳語:「她男朋友來了。那男的都五十歲了,談七八年都不結婚,你說怪不怪?」

「形而上學嘛!」

不久他們打開電視,傳來乒乓球比賽的聲音,乒乒乓乓喊打喊殺的。在距離他們直線距離不到兩米的地方,我和武彤彤如蛇糾纏,無聲無息縱情又一次。我想出門,彤彤猶豫不決,讓我不悅:「她帶男友來,你不能?」

她噓了一聲,低聲說:「我從來沒帶過男的來,現在突然帶一個,知道了還得了?你要我晚節不保啊?」

不久,對面房間里傳出地動山搖的快樂呻吟。我低笑:「出早操呢!」

「壞!」武彤彤掐我。我們也被誘發出最後的鬥志。那熱火朝天捨生忘死的局面,就TMD一場勞動競賽似的。趁著他們激戰正酣,我先鬼魅般晃出了門。武彤彤十多分鐘後才出來,一臉倦怠和從容。

城市的每一寸空間,都裝著不同的精彩故事。絕大多數都被時間、空間、鋼筋水泥和自我封閉隔斷了,銀幕上、鉛字里和街頭流行的,永遠都是拙劣的山寨貨。

餘下的兩天,武彤彤陪我見了兩個編輯,有個還是她同門師哥。我則陪她去做頭髮,洗牙,訂機票,還進行了大量採購,那時中國貨還沒在美國泛濫,國內便宜得多。武彤彤開了個購物清單,除了自己,還幫同學代買。我們按清單到處跑,大包小包進出各大商場和計程車,我開玩笑:「連被子被套都帶,出遠門的民工似的。」

「哈哈,我就一民工,過去給教授幹活,不是民工是啥?」武彤彤笑。

這天午後,武老師將我帶到她辦公室幫她收拾個人物品。等鑰匙一交,她就跟這所牛氣衝天色厲內荏的名校沒現實上的聯繫了。門衛認識她,所以我沒留下「來本樓目的」的案底。整層樓沒人,涼爽、沉悶而靜謐,我們行走時,樓頂回蕩著空曠雜沓的腳步聲。辦公室大約有七八張辦公桌,兩個劣質長沙發靠牆,文件櫃四處擺放,桌上電話被鎖在鋁製小盒裡,只露出話機柄。我指著電話笑:「最高學府也搞這一套?跟我那破公司似的。」

「那可不?打個破電話,還得看人臉色。你說這地方還能待嗎?」她說。我從她身後摟著她,她掙脫了:「你坐下來,我要和你好好談談。」

「還來這兒談,弄得公事公辦似的。」

「你給我嚴肅點。」她掙脫我,「談事情就需要這樣的環境。」

「我們的確該談談了,大老遠來北京和你談稿,稿子沒談一分鐘,人倒搞上啦。」我嬉笑著坐沙發上。

「下流!那個不用談,寫東西越個性化越好,我沒法談,我不想把我腦子裡那些條條框框移植到你腦子裡去,那是害了你。」她話題一轉,「你想去美國嗎?」

我心裡一驚,脫口而出:「廢話嘛。」

「我能把你帶過去。」

「你怎麼把我帶過去?擱那大箱子里?」我笑。

「我給你辦F2?」

「啥是F2?我只聽說過F1,方程式賽車啊?」我愣了。

「哪跟哪啊?F2是陪讀的簽證。」

「哦,陪公主讀書,這生意好啊。」

「是陪老婆。」她臉一紅,又狠狠地說,「哼,算便宜你小子了。」

「哎——呀媽呀!」我禁不住搓起手,在屋裡步態錯亂地踱來踱去,自言自語,殊為陶醉,「既能去美國還白撿一老婆——還滅絕型的!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命帶桃花。」

「可不是嘛,你傻人傻福唄。」武彤彤話鋒一轉,「但你必須答應一個條件。」

「還有條件啊?」我緊急止步。

「當然啊,要不憑啥找你啊?」

「那是那是,洗耳恭聽。」

「你也必須讀書。」

我就像吃了炸藥又喝了燒酒一樣跳起來:「我還不夠傻啊?我可以不負責任地告訴你——都是書讀的!」

「人家教育體制和咱這兒兩碼事。」她說,「咱既不是太子黨又不是闊少爺,過去惟一出路就是讀書。」

「我不是不願,實不能也!」我面露難色,「就算為了你去拚老命,可我連留學的資格都沒有,你知道我只是專科文憑——難道我去讀本科啊?」

「哎——,我算倒霉了,咋就遇到你這一半成品毛坯?」武彤彤一下泄氣了,「不說名校,你咋就連一普通本科也搞不定啊?看上去倒機靈得跟猴子似的。」

「你這是學歷歧視!我告訴過你了,我是自覺抵制野蠻的高考制度。像我這樣多層次複合型跨世紀不可多得的人才,是無法用中國現行教育體制來衡量的。很多偉人都無法用這個庸俗標準來衡量。」我惱羞成怒了,一一列舉,「愛因斯坦、愛迪生、比爾·蓋茨、魯迅、錢鍾書、沈從文……還有湖南韶山沖的毛伢子。憑啥你來考我,就因為你比我多看幾本書?太可笑了。——大學就是一個學術豬圈!久居茅廁不覺臭……」

「強詞奪理!不行就不行,少找客觀原因。這社會只能你去適應它,你誰啊?太子黨啊?」她駁斥我。

我像一個倒霉透頂的被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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