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暑假裡,依然有三五成群的學生從這所頂級大學的巍峨大門進進出出。幾個保安在門口晃悠,制服酷似粗製濫造的納粹士兵服,威風中透著猥瑣,同時也讓這大學顯出幾分力不從心的學閥氣質。我用手機給武彤彤打了個電話:「保安看著怎麼跟納粹似的?他們放我進去嗎?」

「你大大方方進來就行了,你看上去也就一研究生。如果攔你,就說找我。」

「不會填『來京目的』吧?我很怵那個。」

「可能是『來校目的』,我也不知道。」

「那好,大不了我說我是食堂或豬圈的掌勺的——也算一中級知識分子職稱啦。」

武彤彤笑:「咱學校可沒烹調和養殖專業。不管怎麼著,進來就行。直走,我馬上去接你。」

我大搖大擺地往裡走,保安看都沒看我一眼。我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孤傲的大學。大樹參天,甬道幽深,古樸和現代的建築物參差交錯。市場經濟的狂潮下,這所大學校園裡也無孔不入地充斥著商業廣告,以各類出國培訓、教材教輔和房屋租憑的居多。武彤彤穿著白T恤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裙,遠遠地向我招手。走近,留意到她銳利的目光里有了一絲溫軟,我不再迴避她的直視。她問:「怎麼樣,沒問你『來校目的』吧?」

「今天運氣好,漏網之魚。到處都要我填,弄得很不自在。」

「有啥不自在的?」

「人本來就是目的動物,誰沒目的啊?啥事情沒目的啊?打個噴嚏上個廁所還有目的呢。可是如果當一個人問另一個人有何目的——特別是穿制服的,這目的立馬就有非正當的嫌疑了。」

「你心裡坦蕩一點就行了。」武彤彤說得倒好聽,一邊把我引入一條歧途,「這邊走,食堂在那邊。咱們現在的目的——吃飯!」

「這目的夠正當的。」我笑,「你辭職的事情順利嗎?」

「哈哈,跟我預想的一模一樣。」武彤彤有些不屑地說,「一邊去吧。」

「還有手續嗎,補償啥的?我下崗時再寒磣還拿了七千多,去偏遠山區買個媳婦也可以了此殘生啦。」

「你太幸福啦!」武彤彤說,「哪有啥補償?不讓我倒賠就算開恩了。接下來還有一些程序,我繳納的住房公積金養老保險啥的可以退我,也就幾千塊錢。我已經很滿足了。」

「祝賀你也投奔自由。」

「同喜同喜。」武彤彤和我熱烈握手,接著問,「我還要去辦學歷證明、未婚證明,你能陪我去嗎?」

「樂於效勞。」

武彤彤很開心:「我基本上沒事了,也可以多陪你在北京玩玩。」

我有些意外,暗喜。走到一個操場,豁然開朗,她問:「我母校怎麼樣?」

「挺大,挺牛,一草一木都是學問,一磚一瓦都有來頭,我都不敢亂說亂動了。要是十年前把我擱這,肯定當場休克。」

「瞧您那點出息,不就是一所學校嘛。也不是所有人都優秀,很多人不過善於考試而已。」

「我就很不適合考試,十年前自覺抵制高考,連續抵制了兩年,實在抵制不過去了,再抵制要出人命了,就消極抵制,終於上了一所大學,還不錯,全國排名五百強。」我信口開河。

「哈哈,有你這樣抵制的嗎?」武彤彤帶我走入空曠的球場。

「當然。你知道嗎,就拿你們學校來說吧,都覺得不得了了不得,我楞是不拿它當回事,我第一志願是稀飯專科學校,第二志願飛行學院,第三志願才這兒。肯定把你們學校氣壞了。」

武彤彤笑:「人家根本就沒被氣壞的機會,閣下的檔案人都沒機會看吶。」

「那是我不給他們機會看。」

「反正都是你牛!」她說,然後問我昨天看店址的情況咋樣,我反問她覺得如何,她說,「不太好,我知道你也這樣看的。」

「你咋就知道哩?」

「你不夠興奮,答覆也是模稜兩可。」

我坦率地說:「確實興奮不起來,太偏僻了。花幾年時間去做一件毫無收益的事情,你覺得值嗎?」

「我覺得也是,不用著急,我們再多看看。」她說。

穿過球場,建築多了起來,武彤彤不時停下來給我介紹,這是圖書館,那是游泳館,這是生命學院,那是商學院,那個公園是英語角,那片小樹林是情人島……我提議:「那個小島一定還留著你的倩影,要不我陪你去那緬懷緬懷,捧一把熱土、流一行熱淚啥的?」

「得了吧,你以為我還是學生呢?」她笑。

「現場指導嘛。」我開玩笑。

武彤彤樂不可支:「現在的學生,你以為跟咱們當年似的?咱們去准得接受反指導。」

在一處灰色的蘇式老樓不遠處,她指著說:「瞧,那幢樓就是我宿舍,雅號『滅絕師太樓』。」

我笑著順著看過去,胡謅起來:「還可以叫『第三性樓』或『第三性堡壘』,或者索性就叫『第三性』或Gehree啥的。既有詩意,又有學術性,還實事求是。」

武彤彤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說不出個好來。」

「我是不是太放肆了?特別是在一矜持的名校才女面前,畢竟初次見面。」我有些不安。

「嗨,我矜持嗎?我們早一見如故了。」

「那我就吃定你了。」我一臉壞笑。

我們就這樣說笑著走進食堂。其實是教工餐廳,環境好些,除了涼拌菜,小灶單炒,比校外餐館便宜,比學生食堂貴。點菜後拿著桌號牌子坐在窗前桌位,武彤彤輕搖我肘部,耳語:「我學生過來了,那一男一女。」

我一看,一對情侶狀的男女學生正好拿著飲料走過來,動作十分親昵。我感慨:「我們成古董啦。」

武彤彤說:「我不是那意思,他們可能會驚訝我和一陌生男在這吃飯,頭一遭。沒準他們會拐彎抹角問,你別亂說啊。」

「放心,我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笑語,武彤彤嗔怒地看我一眼。

女生先發現我們,就像發現了兩個公安部A級通緝犯,她用肘部捅捅男生,男生看了看,二人驚詫地互相點了個頭,心照不宣地合圍過來,嘻嘻哈哈地坐在我們旁邊,連說:「武老師好。」

「你們好,沒回家啊?」武彤彤挪動了一下椅子。

「回去也沒事,還不如留在學校,我們在做家教呢。」那個小師妹說,眼神卻旁逸斜出拿我打量。

「聽說武老師下學期不教我們了,要出國留學了?」男的問。

「你們咋知道的?」武彤彤有些吃驚。

「小道消息。」男生詭秘一笑。

「這小道消息也忒快了。」武彤彤感慨。

「早就有人發現蛛絲馬跡啦!」女生進一步透露,「去年就有人在『紐東方』見過你。」

「你瞧瞧,沒不透風的牆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打趣。

「正準備告訴你們呢。」武彤彤只好坦白了。

「真的?恭喜恭喜!」男生驚喜地說,「我們給武老師慶祝一下,我們一塊吃吧。」

武彤彤高興地答應了。男生加菜加酒,桌子很快被擺滿。女生說:「武老師,這兒不適合您,趕緊遠走高飛吧。給我們來信呵,希望以後在美國見到您。」

「好啊。我只能喝一杯,我們還有事呢。」武彤彤說。

女生順勢笑嘻嘻地說:「武老師,您還沒介紹您的朋友呢,沒見過啊。」

武彤彤對我說:「還是你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姓戈,同室操戈的戈,但我不愛武鬥,我是和平主義者。全名戈海洋。」

男生說:「您這名給人紅旗漫卷西風武裝起義槍林彈雨的感覺。夠陽剛!」

「還遍體鱗傷呢。」我有些局促,「我不過四川來的一個下崗職工,按官方的說法,就是社會閑散——」

武彤彤打斷我:「他喜歡開玩笑,他寫東西,還翻譯,作家確實也是社會閑散人員。」

「那叫自由,那才是最高境界,老子莊子竹林七賢都這樣。」男生抑揚頓挫徐徐道來,「乘物游心,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人生何求乎?」

「別臭顯擺啦。」女生在男生後脖輕輕一掐,男生低聲一哀嚎,「你不能溫柔點?小心我休了你。」

「誰休誰還不定呢。」女生罵道。我們笑起來,我和男生碰了一杯:「名校學生就是不同——有才情。」

「戈老師帥哥,武老師才女。」他調皮地瞅了一眼武彤彤,她罕見地羞赧一笑。

「說啥呢?你說反啦!」女生呵斥男生,「這是才子配佳人。」

「瞧把老師誇得一朵花似的,沒白教一場啊。」武彤彤滿臉通紅地說。

「您本來就是一朵花嘛。」小女生嘟著嘴,男生趁機給她餵了一口飯,女孩被噎住了,杏眼怒睜,看了他一眼,闖了禍的男生腦袋本能地一躲。女生囫圇吞下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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