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亞洲最大的火車站就像一個穿著西式服裝戴著中式氈帽的龐然大物,既牛逼又傻逼地橫亘在那裡。你必須通過它的襠部才能鏈接一種全新的生活,所以即使你內心鄙視它,在視覺上還是不得不仰視。我留意到,這龐大的形象工程不像兩年前初次見到時那麼氣派了,有些地面已經塌陷,牆體發生脫落,亂糟糟的廣告如同靚麗堂皇的器物上的穢物,人和空氣都臭烘烘的。

我在社會上晃蕩了五年,終於得到單位一紙通知,口氣不容置疑:為深化企業改革,減員增效,和四十五歲以下職工一律解除勞動合同。通知限我一月內結清手續。大棒之外還有糖果,通知云:在規定時間內解約,按工齡每年補償一千大洋,並可獲兩千大洋獎賞;晚簽一天扣一百大洋,扣完為止。

那一陣,天天都是企業改制的新聞,隨處可見「賣字當頭,以股為主」一類標語,活像一場新的運動席捲而來。一些有政治覺悟和商業嗅覺的色情場所趁勢打出標語:「賣字當頭,以『股』為主」。所謂改制,說白了就是把國企強制性「賣」給公僕——書記廠長經理什麼的;主人則必須賣斷工齡,再帶資上崗,等於自己給自己發工資,還要對新興資本家感恩戴德。

這把在頭上晃悠了幾年的大刀終於砍下來了。我一點也不吃驚,在這個古怪的話語系統中,任何扯淡的事情都可以弄得合情合理甚至大義凜然。比如,明明把你關進牛棚,那是為你好;送你變相勞改叫「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砸你飯碗不叫失業而叫「下崗」。這樣的高明是顯而易見的:你失去「崗位」並不等於失去「職業」,就像你失去「老婆」,並不等於失去「妻子」。所以即使你餓得眼冒金星,卻顯得紅光滿面;即使你荒成了手淫犯,也得做出一付西門慶狀……你還有抱怨的權利嗎?你若自以為領導階級,叫板,理論上有兩種前途:一,一文錢拿不到,合同照樣解除;二,破壞社會秩序,移送有關部門處理。

這樣一算,我可拿七千大洋補償後滾蛋。在當時,這筆巨款可買一部二流手機供你招搖一陣;買幾頭注水豬,吃個一年半載;或到偏遠山區買個有點智障的媳婦,與你共享人生。

這是家小國企,到這兒工作純屬意外。我這個師範生,本該去誤人子弟的幹活,但九十年代初期,這行當很不體面,師範被稱為「稀飯」,若避瘟神,上稀飯學院純粹為了換個公僕身份。那陣兒考大學可不像現在,百分之五的錄取率,活生生把人逼瘋,我有兩個同學就因此自殺了。我智力尚屬正常(看官們自有明鑒),也學得口吐白沫神經紊亂,還炒了兩次「回鍋肉」(補習)才擠上體面人生的獨木橋——現在還未徹底痊癒的腦殘,就那時候弄出來的。哪像現在,凡安定醫院和垃圾站不收的,大學都收。

畢業後,有好爹好媽的,成了公僕;次一點的,進壟斷企業或事業單位;再差的,送個禮賠個笑(或許陪個睡)也能進市區或郊區學校,遙望燈紅酒綠流一串口水;最倒霉的,一律去邊遠山區。靀城本已屬老少邊窮地區,老少邊窮的平方,基本上判處無期徒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一輩子。前途也有兩個:一,成仙;二,成仙不成,成神農架人。挺環保的。

我本來還是願意「吃粉筆灰」的。我這人低級趣味嚴重,話癆,天生具備謊言說一千遍臉不紅心不跳、不把鹿子說成馬絕不鳴鑼收兵的教育工作者素質。一上講台,立馬獲得話語霸權。當初老師咋折磨我的,我要連本代利收回來,社會學管這叫婆媳理論,經濟學術語叫隔代收租。想到一撥又一撥被綁架了的蠢貨規規矩矩聽我口吐蓮花唾沫橫飛,哪怕是假裝的虔誠,都會讓我產生偉光正般的真切成就感。另外,不坐班外加兩個假期的福利,還是可以挖點社會主義牆角經營個花果山什麼的。

如此庸俗的人生目標也被剝奪了。本來當地一所成人高校發了公函要我去,但教育局非要我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我這俗胚可不想成勞什子仙。壓根就不想給他們好處,一見那腦滿腸肥一臉正義我TMD(註:TMD,一句口頭禪,疑似國罵「他媽的」。全書同。)就會產生排泄的生理反應。別的同學都上班幾個月了我還沒著落,家人急了,我也擰不過。經過踩點,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拎著臘肉香腸好酒好煙特級挂面潛入教育局大院,小心翼翼地敲開一個頭兒的家門。我挺冒險的,因為壓根就不認識也沒中間人。半晌,一個肥碩如地滾球的娘們拉開門,看我的目光活像上海人家來了個蘇北窮親戚。驗貨後厲聲呵斥:「你把我們看成啥人啦?」正氣凜然直逼「嘻嘻TV」。

走投無路了,老爸豁著離休幹部的老臉找到市上一分管領導求情,賠了教育局一筆錢,才把我要到這個掌管著城市居民某種生計的國企。我去不到一年就遇到改制,一夜之間這香餑餑的企業就屁也不是了。我莫名其妙地被剔出了「領導階級」,還賠了一筆錢,轉眼又成了時代弄潮兒。我TMD賺大發了!

儘管單位只給我發一百零六塊大洋工資,它並不欠我啥,因為我壓根就沒為它做過啥,我上班僅半年就停薪留職去深圳晃蕩了。幾個月後鎩羽而歸。此後,無所事事的我爛醉如泥,清醒時就躲在家裡看書。連《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註:《尤利西斯》,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代表作,有「最難懂的巨著」之稱。《追憶逝水年華》,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作品,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這麼晦澀變態的意識流小說也看。同學冬瓜那時就當上了書店副經理的高官,總能為我搞到想要的書,連港版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都弄來了,看得通宵達旦茶飯不思。在文言文意淫中,對我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肅然起敬。

銀子很快花光了,一哥們介紹我去歌廳以每晚十元外加提成的方式賣唱。晚上,尚能在光怪陸離的燈光、靡軟亢奮的歌聲、迷亂扭曲的臉嘴和五彩斑斕的酒精中掩飾自我,漫長的白天卻剃刀一樣舔舐著我的寂寞。一個窮極無聊的上午,躺在床上的我填下了自我心理撫摸的第一個格子。不到半年,居然鼓搗出三十餘萬個格子來,那輕鬆如同一個憋了七天七夜的屁終於重見天日。治療空虛的最好辦法就是爬格子,那由格子組壘成的迷宮和深淵,你填到死也沒底。真TMD不自量力,除了內部刊物上的八股文,我還隻字未發呢。我沒有寄給出版社,而是寄給了痞爺和名導大島,當時他們正搞電視劇搞得昏天黑地高潮迭起。不知道地址,心想大尾巴狼嘛,就寄到『嘻嘻TV』轉交,收件人同時寫著兩人的名字,中間打了一個點。後來稿子「查無此人」退了回來,也就扔柜子里了。

停薪留職期滿後,被安排到省城辦事處。辦事處的通病是不辦事或亂辦事,補助費卻一點也不含糊。省城補助標準高,按我當時的混混眼界和小農格局,那一段挺闊綽,整天和哥們到處晃悠,從這幫閑人和這個閑城那裡沾染了不少江湖惡習。不到一年,辦事處被上司和我齊心協力活活給辦垮,依依不捨回到靀城,再次成了多餘的人。經理給我指了兩條光明大道:一是到一家分店去賣油鹽醬醋外帶挂面燒餅,或自己承包一家小餐館,門面由公司出;要麼安置幾個工人,要麼繳納承包款。我選擇了後者,當時的國企,人心已經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這是位置偏僻、治安案件高發地段,家人都說我瘋了。果然,小火鍋店一開張就欠賬、賴賬成風。見識小口氣大錢包小胃口大的食君子實在太多了。吃完飯嘴一抹,腆著臉說哥們今兒個健忘症又犯了,要不這幾天哥們手頭緊,好像龜兒子(註:龜兒子,四川方言,相當於「王八蛋」。)以前挺闊綽似的。對這類飲食詐騙飯,堅壁清野。

另一種蹭法是鑽空子。餐飲業競爭慘烈,不得不推出優惠政策,比如酒水瓜籽米飯泡菜免費。好傢夥,這幫「蹭爺」一上來,大大咧咧地點一兩個最便宜的菜,就跟你耗上啦。先是中東局勢再談中南海局勢再回到靀城局勢。你都恨不得拎著啤酒瓶子,在那豬頭上來個迎風綻放啥的。

其他賴賬方式:吃完飯說他舅子老表是公安稅務工商的,往盤子里扔蟑螂的,捂著肚子哇哇叫的,剛從監獄出來要和你交朋友的……我的政策是:確鑿絕對不能惹的,算老子倒霉;可惹可不惹的,老子不吃你那一套!為了收欠賬,差點和一個刑滿釋放犯發生血案。說起來也就幾十塊錢。這廝住附近,店員去催要數次無果。我半夜去敲門,這癩皮狗操出了菜刀,咆哮他就值這個錢,有備而來的我從後背摸出兩尺長的鋼管。劍拔弩張之際,那廝的女人牢牢抱住他,把錢扔過來,我趁勢撤退了。還有一個午夜,突然店員來電,語無倫次,半響才得知有人吃完飯掏出火藥槍威脅店員,還放了一槍。等我趕到,早跑了,天花板上一個馬蜂窩,店裡還散發著濃重的硝煙味兒。

讓這幫人渣拿去小命實在不划算,關門歇菜吧。一算賬,除了上繳的承包費、政府保護費、員工工資和填飽肚子,白忙活半年。好在各種小吏還沒把這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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