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初秋時節,雖然夏季的炎熱還沒有完全褪去,人們畢竟已經感受到了秋天的來臨,藍色的天空深遠而遼闊,空氣中少了潮濕滯重的水份,變得清爽了。

宋一坤的辦公室里,由於夏英傑買的音樂光碟和江薇送來的捐款儀式錄像帶,電視機旁便多了一台影碟機和一台錄像機。

早晨,宋一坤起床後的第一件事照例是先看辦公桌上的枱曆。他翻過昨天的一頁,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一。記事欄上是他的紅色鉛筆字跡,寫著:上午十點在國際飯店中型會議廳舉行發布會,宣布格拉普爾飯店的建築工程中標者和裝飾工程中標者。

其實,不用看日曆他也知道今天要幹什麼,為了這一天,他已經準備很久了。葉紅軍派江薇送來的調查資料使他對這兩家的既定中標公司的背景從推斷演變成根據,僅從擺脫格拉普爾公司的目的而言,他已經勝券在握了。這張牌收藏在他的腦海里,他將在最關鍵的時刻打出去。當然,不是打給希爾或雷諾,而是打給這兩個人背後的人物。

這個世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忙於生存,而他卻屬於為數極少的那類人。他不敢妄言自己是在捍衛什麼,他只是走在歸宿的路上,為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做一點力所能及的撫慰。沒人能說出他的靈魂支離破碎到了什麼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麼渴求解脫。

吃過早餐,他吩咐馮秘書去協助公司辦公室的人做會前準備工作,自己回到辦公室。偌大的公司如果還有一個吃閑飯的人,那就是他宋一坤了。格拉普爾公司從一開始就建立了一種微妙的權力結構,總經理希爾是酒店行業的專家,而他的職責則是從中國的政治體制與經濟體制之間的關係中謀取最大的投機利益。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開會之前的這段時間裡不會有人打擾他。他打開錄像機,再一次觀看馬坊村小學捐款的現場錄像。

錄像並不是從頭播放的,畫面一出來,正好是馬坊村的村長在主席台上講話,所謂主席台,其實就是並排擺放的幾張課桌,中間坐著省級領導,兩邊坐著縣、鄉級領導、宋寶英和江薇也在主席台上。會場里整齊地坐著馬坊村小學的全體師生,周圍站著的是附近的村民和學生家長。這所小學有史以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喜慶,每個人的臉上都綻開了笑容。

村長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漢,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皺紋。他穿著一件短袖背心,不斷地揮動著手臂,用他習慣了的表達方式說:「我代表馬坊村,代表老師和娃娃們,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縣領導和鄉領導對我們的關懷……」

或許是由於村長從來沒有機會接觸省一級的官員,大腦里自然沒有儲存這道程序,所以他把省級領導給忘了。

宋一坤看到,姐姐已經顯老了,身體更加削瘦了,卻顯得更精神、更慈祥了,姐姐的眼睛似乎正在注視著他。他猛地打了一個冷噤,渾身浸出一層虛汗。即使是在電視里,他的眼睛也不敢與姐姐的目光對視。在他的心目中,最讓他敬重也最讓他害怕的,就是這位如母親般的姐姐。他趕快把目光逃開了,下意識地關掉錄像機。

他無力地躺到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慢慢地抽,藉以平息心裡的不安。他的思路漸漸回到了工程招標的事情上,眼下再沒有比這件事更重要的了。

受格拉普爾公司委託,江州工程設計院對參加建築工程競標的十三家建築公司進行評審,江州輕工業學院對參加裝飾工程競標的二十一家裝飾公司進行評審,分別評出三家人圍公司供格拉普爾公司最後決策。其中,兩家既定中標公司由於得到了義大利方面暗中提供的內部資料,所以順利人圍。這兩家公司分別是:

武漢英科建築工程有限公司

珠海雅妮裝飾工程有限公司

這兩家公司有許多相同的地方,都是外資企業,註冊人都是八十年代末移居海外的華僑,都是高級幹部的子女。所不同的是,他們僑居的是不同的國家。

據葉紅軍對官方報刊消息做出的整理統計,義大利一家國際集團公司先後與中國數家大型企業簽定合同,向中國出口通訊。

製藥。石油化工等方面的設備,出口金額將近九億元人民幣。

如果孤立地看,一切都將是正常的。但是,葉紅軍從既定中標公司註冊人的家庭背景與主管那些大宗貿易的實權人物之間找到了聯繫。所謂既定中標,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關於招標,格拉普爾公司象徵性地召開了一次董事會,但不是討論競標公司,而是確定招標工作全權負責人。無疑,董事長成為當然的決策者。

其實,宋一坤在拿到入圍的六家公司名單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最終的兩家中標公司。他的選擇方法很簡單:首先排除既定中標公司,然後選擇因評審分值高而名次在先的公司。

希爾對招標工作採取了不介人、不過問的態度,這不僅僅因為那是宋一坤與雷諾之間的事,他從沒有懷疑這項工作會出現什麼問題,他甚至配合宋一坤的保密措施。

宋一坤親自檢查了列印好的空白《決定書》,還有鋼筆、印油和公司印章,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帶,然後去會議廳。

會場里,六家人圍公司的代表都來了,還有江州工程設計院的代表和江州輕工業學院的代表。除了少數記者之外,其餘的人都是格拉普爾公司的幹部,包括希爾和王海。

發布會由公司辦公室主任王海主持。兩個評審委員會的代表分別發言,介紹了評審過程和評審結果。之後,宋一坤發言。宋一坤走向發言席,環視一下會場,鄭重地說:「先生們,我代表江州格拉普爾公司宣布,格拉普爾飯店的建築工程中標公司是——江州市第五建築工程公司;裝飾工程的中標公司是——北京天麗裝演工程有限公司。合同的簽字儀式定於一九九四年九月三日晚七點,在國際飯店會議廳舉行。」

接著,宋一坤在兩份《決定書》中標公司一欄的空白處分別填寫上中標公司的名稱,寫上日期,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公司印章,將兩份生效的《決定書》分別放進文件夾里以示鄭重,親手交給中標公司代表。

希爾震驚了。

兩家既定中標公司的代表震驚了。

會場里響著熱烈的和不熱烈的掌聲,有人激動,有人失望,有人沉默,也有人提前退出會場。宋一坤對一切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平靜地等到主持人宣布發布會結束。

宋一坤清楚,下一個節目就是希爾來向他發難了。但希爾需要時間,需要彙報情況接受指令之後才能有所動作。

果然,在發布會結束後的整整一天里宋一坤再也沒有看到希爾的身影,彷彿這個人從公司里消失了。然而宋一坤的決定是無可更改的,公司方面已經按程序與中標公司討論合同文本了。公司里除了總經理希爾之外,沒人感覺到有什麼不正常的跡象。

這一天,宋一坤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皮革廠新址的工地上度過的,晚飯他請秘書、司機等人到夜市大排檔吃四川火鍋,之後就一個人關在房間聽音樂,聽夏英傑在羅馬給他買的《教父》曲子。

音樂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流淌,有不安的律動,有哀婉的傾訴,時而像遠古的咒語深邃莫測,時而像寬闊的大海豪放豁達。

宋一坤沉浸在音樂里,彷彿在聽一位白髮老人講述生命輪迴的故事,眼前浮現出親人、情侶和朋友們的身影,他的靈魂被音樂帶到了一個遙遠而蒼涼的凈地。

不知什麼時候,門鈴響了。

宋一坤知道,來人一定是希爾。他關掉影碟機和電視,打開門,只見希爾冷漠地注視了他一眼,步入客廳坐下,德國翻譯隨即將門關上。

希爾的神態充滿鄙夷,他用輕蔑的口吻說:「宋先生,我非常驚訝,您是一個不誠實的人,你撒謊。」即使是在憤怒的時侯,希爾也維持著他那無懈可擊的紳士風度。

翻譯將希爾的語言準確地轉達給宋一坤,包括希爾的語氣、表情。

「這個結論有失公正。」宋一坤坐下,平靜而嚴肅地說,「雖然我並不高尚,但我不撒謊。」

忠於職守的翻譯同樣將宋一坤的語言、語氣和神態全額轉達給希爾。

希爾當即指出:「你在北京答應過雷諾先生。」

宋一坤則道:「我有必要說明,我對雷諾先生講的原話是——我對這件事負責。現在仍然負責,包括它的後果。」

希爾啞然了,恍然間品出了其中的意味,眼睛裡的鄙夷也隨之急劇褪色。他沉思了片刻,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是意識形態問題,相信今晚你不是來和我討論哲學的。」宋一坤的語氣很友好,就像兩位朋友在談心,們這並不妨礙他要表達的內容。他說:「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尤論雷諾先生身後的人物是誰,我都會給他一個交待,我不會介意他們要求的任何方式和地點。所以,我請你直截了當表明來意。」

「請你到維也納述職。」希爾說,「為此,我制定了一個你到歐洲考察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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