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四月七日晚九點,夏英傑乘坐的國際航班飛抵海口機場。走下飛機的時候,她望著夜色中美麗壯觀的機場建築心情沉重地對自己說:到家了。

這是她出國後的第一次回國,出於多方面的考慮,她事先沒有通知宋一坤,他們之間的談話非面對面不可以進行。現在,無論六百萬元究竟是一個什麼概念,也無論面臨的局面有多麼險惡,該發生的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她在腦海里無數次設想過與宋一坤見面的情景,在她的想像中,那將是一次最艱難的面對,也是一次最艱難的交談。

她不知道,海口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

計程車駛離機場一路飛馳,駛近那片住宅小區的時候,夏英傑又聽到了那隱隱約約的海浪拍打礁石的響聲,又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樓房和四樓那扇亮著燈光的窗口。

汽車在樓下停住,夏英傑付過車費,提上行李登上四樓,輕輕摁門鈴,但卻沒有一點聲音,大概是門鈴壞了。於是,她又用手敲門。

裡面沒有動靜。再敲,還是沒有動靜。

她只好放下行李取出自己的鑰匙,對面鄰居的門卻開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探出頭警惕地問:「你找誰?」

夏英傑轉過身,對方認出了她,態度立刻變得熱情了,寒暄了幾句之後對她說:「不用敲了,你家先生不在,他每天晚上都去小區的老年人活動中心下棋,你到那兒去找他,准能找到。」

夏英傑知道那個地方,謝過鄰居,開門進屋。

屋裡只有窗戶朝南的那間卧室亮著燈,而且窗帘是敞開的,似乎宋一坤對夏英傑的歸來早有預感,即使夜晚家裡沒有人的時候也要用燈光隨時給她以提示,讓她放心、安心。

這個細節使夏英傑感到火藥味淡化了許多。

她關上門,將行李放在卧室,打開了每個房間的燈,然後打量這個離別幾個月的家。令她驚訝的是,屋裡的每一個角落都還是從前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更沒有她想像中的亂成一團的景象,由此可見,宋一坤有著很強的獨立生活的能力。不知為什麼,依舊整潔的家反而使夏英傑心裡有些不舒服,反而使她有了一種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覺。

打量過房間,她下樓去『老年人活動中心』找宋一坤。

一座獨立的三層小樓燈火通明,裡面有撞球、乒乓球、象棋、圍棋、撲克、麻將等多項娛樂活動。夏英傑走進圍棋室,一眼就看見了背對著她的宋一坤,他正與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下圍棋,兩人都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

夏英傑沒有驚動他,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下棋。她看著宋一坤孩子般的小平頭和寬鬆的大背心、短褲,心裡湧起許多感慨。她在想:那樣一個跨國界、跨地區的大陰謀,那樣一座龐大複雜的機器,誰能想到它的神經中樞竟在這裡,竟是這個平淡到與退休老人下棋的男人?這個世界太神秘了。

面對著他下棋的老人發現了她,只是看了一眼,並沒有在意。

十幾分鐘過去了,老人見夏英傑一直站著不走,便抬起頭和藹地問:「姑娘,你是找人的吧?」

宋一坤本能地轉過頭,這才發現夏英傑站在他身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笑了笑算打招呼了,又回過頭繼續下棋。

他們的見面竟是以這種形式開始了,平靜、淡然,沒有一點久別重逢的激動和熱情,也沒有一點驚訝和仇視,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夏英傑從宋一坤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參考的信息。

經過一場激烈有餘而棋術平平的拼殺,這盤棋終於以老人的勝利而結束,老人非常得意,哈哈笑著對宋一坤說:「小夥子,回去好好練練吧。」

「哎。」宋一坤答應著站起身來。

小區靜悄悄的,大多數居民都已經入睡了。宋一坤和夏英傑一言不發地回到家裡,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氛籠罩在兩個人之間。

夏英傑進屋後關上門,身體靠在門上獃獃地站著、等著。等什麼呢?她說不清楚。

宋一坤先去廚房燒水準備給夏英傑泡茶,回來後見她還站在門口,便走過來問:「怎麼不進來?」

夏英傑冷峻地說:「我得知道,我還能不能進來。看上去你對我的突然回來並不感到意外。」

「殘局嘛,總得有人出來收拾。」宋一坤說,「子云自殺,六百萬退還,電視都報道了。」

夏英傑說:「不關葉紅軍的事,是我脅迫他乾的。」

宋一坤沉默了片刻,嚴肅地說:「方子云以死醒世與你夏英傑沒有關係,葉紅軍也決不是靠威脅就可以征服的人。所以,不要低估了別人,不要抬高了自己。」

夏英傑怔住了。她說威脅葉紅軍並沒有低估他的意思,只是想為他開脫一些責任。她沒想到宋一坤會說出這樣的話,於是遲疑地問:

「你……不恨我?」

「我還有資格嗎?」宋一坤平靜地說,「如果你知道了內幕卻為錢而保持沉默,那我真的會對你失望了。我可以上斷頭台,但不可以容忍你在我心裡的形象沾上污點。」

天哪!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夏英傑將肩上的挎包摘下來丟到地上,撲上去一把將宋一坤緊緊抱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宋一坤那張憔悴的臉和他那雙疲倦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告訴她,他已經思考很多很多了。從他的鎮定可以推斷,他已經決定了命運的走向。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湧上夏英傑的心頭,她使勁抓住宋一坤,顫聲說道:「一坤,別這樣,你的鎮定讓我害怕。天都要塌了,你還有心思去下棋?」

宋一坤也將夏英傑摟住,輕聲說:「具體情況不明,盲動,死得快一些,不動,尚能多活幾日。」

夏英傑說:「可能……還有機會。」

宋一坤搖搖頭說:「該想的,我都想過了。如果可能,現在應該盡最後一點努力,爭取對周圍的人和事有一個交代。」

何為「交代」,不言而喻。從容的背後是無法承受的沉重,是明智的人面對死亡的一種超脫。夏英傑心頭一酸,淚水沖入眼眶。她搬住宋一坤的頭低下來,在他耳邊用很弱的聲音問:「你是不是活不下去了?」

宋一坤點了一下頭。

夏英傑用更低的聲音重重地說,「你記住,只要我失去你,你的臭丫頭就去死。老爺,我不是威脅你。」

宋一坤無言以對。

這時,水燒開了,從廚房傳來一種蒸汽的尖叫聲。夏英傑趕忙鬆開宋一坤,快步到廚房關掉爐子和排風機,提起開水去客廳泡茶,等宋一坤進客廳坐下後,她將一杯飄著清香的熱茶送到他面關。這一刻,她心裡充滿了溫馨,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

宋一坤說:「先談你那邊的情況。」

夏英傑在桌子的另一端坐,將她如你接到方子云的電話,如何派江薇去玉南油田,如何與葉紅軍共同決定退款,如何與義大利人接觸,謀求資金……全部向宋一坤作了介紹,最後她說:

「機票我在羅馬就預定了,明天去國際旅行社拿票,後天中午啟程,到北京後找個理由與葉大哥通話,把我們的住址告訴他,到時自然就有人來找你了。」

宋一坤一直靜靜地聽著,聽完之後他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只是久久地沉默著、思考著。

「我做錯了嗎?」夏英傑低聲問。

宋一坤所答非所問,沉思著說:「凡事,都得有個度。方子云需要錢,可他捨棄了錢選擇了自殺。葉紅軍和你夏英傑也需要錢,可你們捨棄了錢選擇了背叛。我以為只要不去親自操作就能心理平衡了,這叫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這一課,太深刻了,代價也太大了。我真傻,我好像什麼都算計到了,怎麼就沒去算算人的良心能夠承受住多少負荷?你們背叛得好哇,這是最高貴的背叛。人生一世,能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女人,我宋一坤沒有白活一場。」

夏英傑凝視著宋一坤說:「是我害了你,為你自己,你不會這樣乾的。人生一世,能有一個男人這樣愛我,我也知足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無限壓抑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丫頭,你我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被你支配著。我也說過,我是你的人了。但是現在有句話我還是想說,丫頭,你可憐可憐老爺吧,如果你還想讓我心裡好受一點的話,就保重好自己。」

對於宋一坤,夏英傑已經從他的鎮定中感受到了:他從此背上了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十字架,活著,是一副沒有靈魂、沒有快感的軀殼;死去,又推卸不掉男人那份與生俱來的責任。他以愛的名義將自己投進一座苦難的煉獄,以一種痛苦去抵抗另一種更大的痛苦。

夏英傑心裡如刀絞一般難過,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她撫弄著茶杯想表示自己的平靜,可嘴唇卻控制不住地在顫抖。她強壓著自己沒有哭出聲來,卻抽泣著說: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你可以輕裝上陣。可我恨你這樣想,你無視我的感情。從我決定秘密退款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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