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凌晨。

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經過人個月的艱苦創作,一部三十六萬字的長篇小說終於在這個深夜被畫上了最後一個句號。當夏英傑把最後一頁稿子從印表機上抽出來時,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精疲力竭,就像一個剛剛從沙漠中逃生的人,腦子裡根本不存在征服者的快慰和滿足,只有後怕,只感到一種解脫。

她在三年的記者生涯中曾寫過很多文章,卻從來沒有想過去面對一部系統而巨大的創作工程。八個月,三十多萬字,這對一位文壇老手或許根本不算什麼,而對她來說,只有在愛情的威懾下才可能產生這樣的壯舉。自覺也罷,被迫也罷,她畢竟朝著宋一坤對她所期望的方向邁出了實實在在的第一步。

此刻,兩份完整的書稿像兩座小山一樣排列在桌上,一份將送到北京,另一份將送到湛江萬路達文化公司。

至少今夜,她完成任務了。

宋一坤根據小說進展情況,已提前對一些事情做了安排。今天下午他就要乘飛機去江州,與約定在那裡等候的方子云會面,然後當夜乘火車前往北京,請國內最權威的文學編輯審閱小說,徵求修改意見。而去北京,必須要帶上完整的書稿。

夏英傑渾身乏力地在椅背上靠了一會兒,然後取出磁碟關掉電腦和檯燈,到客廳打開壁燈和空調,又去廚房從冰箱里拿了冰塊和一聽可口可樂,自己在客廳里獨飲。此時她默默獨飲,大概是一種祝賀小說完稿的形式。

這時,宋一坤睡眼朦朧地從卧室走進客廳,他光著上身穿一條寬鬆的大褲權,那樣子像一個賣瓜的農夫。他進來問:「寫完了?」

夏英傑點點頭,把一杯加冰塊的可樂遞過去,笑著說道:

「寫完了,反正已經睡不成了,我自己祝賀一下,解放了,你怎麼不睡了?」

「你一開空調我就醒了。」宋一坤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說,「你現在祝賀還為時過早,你還有一個修改工程。」

「那不管,得樂一時且樂一時。」夏英傑說,「今天是七月十九日,文稿競價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只有二十多天時間,等你徵集到意見再修改,來得及嗎?」

「儘力而為,能多爭取一天也是好的。」宋一坤從桌上拿起一支煙點燃,面部表情嚴肅了一些,說,「這本書,必須從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兩個方面吸取意見,只要沒有骨架上的變動,局部修改是可能的。磁碟里那一稿千萬要保存好。」

在電腦里修改,可以節省大量時間。

「九十九個頭都叩了,哪還在乎這一哆嗦。」夏英傑說,「我確實喜歡這部小說,因為是我一筆一字啃出來的,但是能不能值錢,我心裡真的沒底。這可不比在報社當記者,文章好壞都能混碗飯吃。」

宋一坤說:「這事我得再一次提醒你,你去湛江只讓書商看稿估價,不能拍板成交,必須得把重心放在文稿競價上。」

「明明沒有誠意還要去談,總感覺不道德。」

「那叫火力偵察。」宋一坤說,「衡量商業道德的惟一標準是法律,而收集信息則是商業活動中最基本的行為。如果像你這麼想,那商人都得跳樓去。」

這樣一解釋,夏英傑心裡坦然了,又說:「21號王海和孫剛動身來海口,你走之前要不要往維也納打個電話?不然肯定得走兩岔了。」

宋一坤搖搖頭說:「走岔了更好。上次王海一走兩個月沒音訊,他把江州那攤子扔給幾個不擋事的職員,自己躲到維也納,現在忽然要和孫剛一起來海口,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江州的場面撐不下去了,急於找出路。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還是那句話,低調處理。如果他們確實想找出路,不會在乎多等幾天。而我,也得等一些事情明了之後才有發言權。」

「他們來時,我也正在湛江。王海認識江薇,肯定會去找她聯繫,應該事先給她打個招呼。另外,這次去北京你該看看小馬了。」

「看小馬不行。」宋一坤說,「眼下事情亂鬨哄的,沒有一件事有頭緒,我見了小馬說什麼?還是等一等再考慮小馬的事。」

天亮了,夏英傑吃過早飯後開始梳妝,掩蓋一夜未睡的倦容,然後搭公共汽車去南都飯店旅行社取機票。從今天起,她請了四天的假期,送走宋一坤後,她自己也將離開海口,乘輪船去湛江。

宋一坤站在窗前,望著樓下漸漸走遠的夏英傑,望著她那消瘦的身影和不知疲倦的腳步,既愛憐又信服。他曾經設想過她會動搖、會抱怨、會後悔,而事實證明了那些擔心是多餘的。她的知識、頭腦和毅力,必將使她成為女性群體里的姣姣者,尤其是她那種包含在生活當中一點一滴的愛,那種愛到忘我的程度,讓人感動。

臨近中午的時候,夏英傑坐著江薇的汽車回家了。

宋一坤開門見到江薇時已經來不及穿衣服了,江薇被他那副樣子逗得哈哈大笑起來,說他是街頭賣大力丸的江湖騙子,只是肌肉少了點。

夏英傑拿出為宋一坤出門準備的衣服讓他穿上,一條合體的高級面料西褲和一件純白色長袖衫。這件上衣是她買的面料訂做的,沒有領子,又寬又長。她對江薇說:「街上賣的這種衣服都印有圖案,我不喜歡,所以訂做一件。怎麼樣?樸實、大方、舒適,小偷看了沒賊心,出人場面不俗氣,我給它起名叫『哈姆雷特』。」

江薇笑著說:「我看,倒像村兒辦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

「土。」夏英傑將宋一坤的袖子往胳膊上一推,「這個動作叫畫龍點睛,所謂大家風度,其實只須輕輕一推。」

江薇雙臂抱在胸前,點點頭說:「不錯,這下像王子了。」

宋一坤被折騰得無所適從。

夏英傑見狀笑了,不再難為他,說:「我該做飯了,今天咱們吃撈麵條兒。機票在我包里,你收好了。吃過飯我和江薇送你去機場。」

宋一坤剛要開口,江薇說,「你去看電視吧,我幫阿傑做飯,不難為你。聽阿傑說你到海口八個月,一次也沒去過市裡,看見你就像看見前清遺老一樣,只是頭上少了根辮子。」

的確,一個來自內地的人在海島住了八個多月,竟對這座椰城的風貌一無所知,確實讓人難以理解。

下午,飛機抵達江州,這無疑是一種標誌,這將意味著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度過了他的冬眠期,一個沉重而神秘的帷幕從此拉開了。

海口,為宋一坤贏得了時間。此次離開海口,表面上他是去北京請權威人士鑒定書稿,而他的真正目的卻在上海。他之所以讓夏英傑創作這部由他設計主題大綱的小說,起因在上海,落筆仍然在上海。夏英傑似乎什麼都了解,卻根本不知道這場謀劃已久的大賭局。對於這本書的策劃處者而言,文學效應只是一種副產品,並沒有決定性作用。這是一個構思巧妙的陰謀,充滿了藝術魅力和潛在的血腥。

宋一坤是何許人?他還沒有天真到依靠一種毫無把握的文學效應去扭轉宏觀的生存逆境,他的自尊也不允許他把男人的生存賭注押在一個女人身上。所不同的是,過去他是想把這個成果作為禮品回報夏英傑的痴情,而今,這個成果將作為一種最基本的能量去啟動一架更大的機器。

宋一坤沒有直飛北京,而是捨近求遠繞道江州,是因為他有重要的事必須在江州停留。首先他要拿到方子云送來的產品說明資料,其次他要對申請專利作出安排,同時他還要順便到江州皮革廠周圍轉一轉,對該廠所處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環境做一個粗略的考察。

方子云如約在機場等候。他的滿頭長發不見了,鬍子一根不留,筆挺的褲子配著黑亮的皮涼鞋,雪白的襯衣打著深色領帶,手提一隻文件包。這與八個月前的他判若兩人,往昔那股「前衛詩人」的洒脫與剛傲已經蕩然無存。

宋一坤的裝束簡單、輕便,尼龍布旅行包也是最普通的那種,走到人堆里沒有誰會多看他一眼。

一別八個月,方子云見到宋一坤老遠就笑著迎上去,沒想到對方卻望著他沉默不語,便問:

「怎麼,不認識了?」

方子云變了,這種變化更多的是體現在眼睛裡,體現在自然而然的神態里,而宋一坤卻更願意看到從前的那個詩人,那個超凡脫俗而又執迷不悟的詩人。對於老同學的變化,他說不出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倒退,也不知道是應該為他欣慰還是為他悲哀。

宋一坤無以表達,只輕聲應了一句:

「是有點不認識了。」

「這麼說,你非得看我在窮人堆里待著才順眼?」方子云不以為然地一笑,接著說,「走吧,有話到車上說。我今天必須趕回去。晚上我不能送你了。」

「那我就送你。江州到玉南的班車據說每隔二十分鐘發一趟,送走你之後我還有時間辦點其他的事。」宋一坤說。

兩人在大廳里找了一處空椅子坐下,宋一坤不想在計程車上談正經事情,這是他的習慣。他要談完事情之後再送方子云去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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