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已經到了深秋時節。

天漸漸冷了,秋風吹動滿地飄落的黃葉,捲起一陣陣塵土,給大地蒙上了一層蒼涼的色調。夏英傑懷著一種比秋色更為蒼涼的心情,以個人的名義第五次來到上海。

這一天,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明天就是宋一坤出獄的日子。

過去四個月里,夏英傑曾四次秘密去上海,她成功地瞞住了家人和單位,沒有人知道她的意圖和行蹤。為此,她也付出了很多辛苦,她必須馬不停蹄地在旅途中奔波,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返回,也爭取使用最少的活動經費。她不能讓後院過早地起火,也必須合理地支配她那點有限的積蓄。

然而,四次探望宋一坤,事態的發展並不令人樂觀。每次見面都顯得機械、生硬,客氣之中三言兩語了事。更有甚者,宋一坤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曾詢問過,他不想知道她的任何情況。這不是個好兆頭,或者說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宋一坤的緘默是出於自卑?出於傲慢?還是出於戒備?似乎都不成立,難道他不是人,夏英傑找不到答案。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荒唐,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可憐的小丑。然而,她不是一個容易動搖的女人,雖然她一直無法明確道出究竟愛他什麼,但這個男人身上肯定有一種東西是她所渴望得到的,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

來上海之前,她對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都做了充分估計,她自信有辦法,有能力控制局面。儘管她心緒不佳,但是她告誡自己:冷靜、沉著,最後一刻見分曉。得一人者得一生,這是聰明女人一生中最關鍵的一戰。

夏英傑在旅社中度過了失眠的一夜,她把該考慮的問題重新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最後把思路落在鄧文英身上。她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會來,那將是一個十分尷尬的場面,甚至包含著火藥味。

躲是不行的,應該沉著、從容,把被動轉化為機會、資本。

天剛亮她便起床了,八點鐘,她退掉房間步行來到看守所。

大門口,三輛轎車沿路邊依次停放,一輛白色豪華「皇冠」,一輛黑色「奧迪」,一輛紅色「桑塔納」,有七八個男人站在路邊。夏英傑還是第一次看到看守所門口的這種景觀。

她一個人在馬路的另一側站著。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過馬路朝她走來,這人西裝革履,戴著眼鏡。他打量著夏英傑客氣地問:「請問,是夏英傑小姐嗎?」

夏英傑警惕地看著對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遞過一張名片:「我是坤哥的朋友。聽說你每個月都來看坤哥,可是不湊巧,我們一次也沒碰上過。」

名片上印著:上海梅克林酒家經理趙洪。

夏英傑問:「那些人都是來接宋一坤的?」

「宋一坤?」趙洪一愣,隨後看著夏英傑笑著說,「你口氣不小哇,坤哥身邊直呼他名字的人,還真是不多呢。」

夏英傑心裡微微一震,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宋一坤的威嚴。同時她也意識到,宋一坤的朋友不僅只是方子云一種類型。她歉意地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沒什麼,也許你本來就該例外。」趙洪說,「夏小姐,你在這裡不太方便,請到車裡等吧。」

夏英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擔心鄧文英來了以後發生衝突。於是說:「謝謝你。我站這兒挺好。」

趙洪也不便再說什麼了。

宋一坤終於出現在看守所的門前。在經歷整整一年的鐵窗生涯之後,他平靜地走出來,走過大鐵門,步入自由的天地。他的神態不像是在迎接自由,更像是剛剛完成了一項使命。深秋的早晨有些涼,他穿著的藍色中山裝外面還套了一件棉背心,那樣子不倫不類,很滑稽。

眾人一下子圍了上去,問長問短,格外親熱。而宋一坤卻沒什麼反應,只是「嗯」了兩聲,使人覺得不近人情。看樣子那些人已經習慣了,並不在意。

宋一坤轉過身,重重地望了一眼看守所的高牆鐵門,眼睛裡掠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冷光。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皇冠」轎車開過來,在宋一坤身邊停下。這輛「皇冠」,夏英傑見過,也領教過主人的高傲。儘管她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免不了有些緊張,覺得心跳驟然加快了。

衣飾華貴的鄧文英從車上下來,她迅速環視了人群一遍,把目光停在夏英傑臉上。她感到吃驚,眼睛裡充滿了敵視和惱怒。

她意識到了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還不能最後肯定。她走到宋一坤面前,柔聲說:「一坤,我來接你。咱們回家吧。」

「離題了。」宋一坤提醒道。

鄧文英徹底絕望了,她苦笑著點點頭:「對於這個結局我有思想準備,我要是男人,大概也是這個態度,所以我不怨你。我傷害過你,可你不給我補救的機會,也不必恨我了。剩下的法律手續你隨時都可以找我,只要公道,我不會難為你。」

「謝謝。」宋一坤客氣地說。

鄧文英綳著臉走到夏英傑面前,用譏諷的口吻問:「夏小姐,這次來上海不會又是順路吧?」

事到臨頭,夏英傑反而平靜了,說:「順路來是事實,專程來也是事實。」

鄧文英冷冷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會強加給你。我承認你很有眼力,可我和一坤畢竟還有一紙婚約,你該不該有點內疚呢?」

「有。」夏英傑承認。

「那好,我給你一個平衡心理的機會。」鄧文英說著,揮起手朝夏英傑臉上狠狠地抽了一記耳光:「我告訴你,一坤的情況我心裡有數。屬於我的東西,不離婚是我的,離了婚也是我的,這是法律給我的權力。」

說完,鄧文英鑽進轎車,車子打了一個彎開走了。

剛才那一記響亮的耳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更英傑身上。無論更英傑心理準備多麼充分,但她畢竟是一個女孩子,當耳光落在臉上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淚,淚水大滴大滴地屈辱地往下淌,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剝光了衣眼,站在大庭廣眾之下無地自容。

這場衝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卻發生了,這個事件猶如一部宣言,使原本模糊不清的事態變成了既定事實呈現於眾人。宋一坤在心裡暗暗叫苦,他越是不堪重負,夏英傑就越給他加碼。

「上車吧。」他對眾人說了一句。

夏英傑坐在白色「皇冠」車內,宋一坤和趙洪坐在後排。司機小馬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

趙洪給宋一坤點上煙說:「坤哥,客房預定在上海大廈了,那裡比較安靜,風景也好。你要帶走的電腦、音響和款子我在你走的那天再送來,安全一些。你房間的電話已經報給阿海和孫剛了,約定下午三點與你通話。晚上周董事長要在和平飯店單獨請你吃飯。中午我那裡安排了兩桌,算是給坤哥接風吧。按你的意思,現在咱們去看劉金龍。」

「錢帶了嗎?」宋一坤問。

「五千元,一分不少。」趙洪拍了拍文件包,停了一會兒又說,「坤哥,是不是先去選衣服,然後再去看劉金龍?」

「不必。我是看朋友,不是耍威風。」

趙洪說:「金龍在公司里就吃裡扒外,後來又出賣你,一年牢獄之苦不說,還扔進去四十萬,公司也垮了。這種小人還去看他,我做不出來。」

「都是吃五穀雜糧,誰能沒點毛病?」宋一坤道,「為這廢了金龍兩條腿,過分了。」

「那也是報應。」趙洪的語氣里絲毫沒有同情的成份。

宋一坤不再與他爭辯,轉而問:「是誰通知周立光來的?」

「誰也沒通知,是周董事長自己要來的。他現在的身份不便到看守所,所以讓秘書代勞了。他還怕你不高興呢。」

「形式主義。」宋一坤說,「他根本不該來上海。」

「農民企業家嘛,重義氣。」趙洪說,「當年如果不是你給他那個機會,也許他現在爬不了那麼高。」

「誰告訴你的?」

「他自己說的,而且說過不止一次。」趙洪解釋。

車子拐進一條不太喧鬧的街道,道路的一側是一個菜市場,一看便知是居民區。

司機指了指右前方說:「大哥,到了。」

車子往前滑了十幾米停住,眾人紛紛下車。一時間只聽「嘭嘭嘭」關車門的聲音一個勁兒地響。

趙洪帶著宋一坤走到前面,夏英傑跟在身邊,其他人緊隨其後。走了幾步,趙洪往前一指說:「看,就在那兒。」

順著趙洪手指的方向望去,路邊的台階上面有一個掛著「精修打火機」的木牌子的小攤位,一張長方形的舊桌子上豎著一根鐵棍兒,上面用鐵絲串著許多打火機的廢殼,桌子前邊擺著各式各樣的充氣筒,桌子的一端靠著一雙又臟又黑的木製拐杖。攤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亂糟糟的頭髮,精瘦,臉上皺巴巴地刻著苦難的條紋,穿著一件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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