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六百年鬱悶

我早就發現,現代中國人對古代文化的繼承,主要集中在明清兩代。這件事一直讓我很傷心。

這是因為,中華文化的格局和氣度到了明清兩代已經弱了、小了、散了、低了,難以收拾了。

也有不少人想收拾。甚至朝廷也有這個意思,一次次組織人馬編大型辭書。但文化的基元是個體創造,與官方聲勢關係不大。通過個體創造把文化收拾成真正大格局的,在明清兩代六百多年間,我看也就是王陽明和曹雪芹兩人。

其他人物和作品,近距離看看還可以,如果放長遠了看,或者放到國際上看,就不容易顯現出來了。

怎麼會這樣呢?

這與社會氣氛有關。氣壓總是那麼低,濕度總是那麼高,天光總是那麼暗,世情總是那麼懸,禁令總是那麼多,冷眼總是那麼密,連最美好的事物也總是以沉悶為背景,結果也都有點變態了。

造成這樣的社會氣氛,起點是朱元璋開始實施的文化專制主義。

與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不一樣,朱元璋的文化專制主義是一種系統的設計、嚴密的包圍、整體的滲透、長久的綿延。

由草根起家而奪取了全國政權,朱元璋顯然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他按照自己的政治邏輯汲取了宋朝和元朝滅亡的教訓,廢除宰相制度,獨裁全國行政,濫用暴力,大批誅殺功臣,強化社會管制,實行特務政治。這麼一來,國家似乎被嚴格地掌控起來了,而社會氣氛如何,則可想而知。

不僅如此,他還直接問津文化。他在奪權戰爭中深知人才的重要,又深知掌權後的治國更需要文官。他發現以前從科舉考試選出來的文官問題很大,因此經過多年設計,他為科舉考試製定了一個嚴格的制度。那就是文官必出自科舉,考生必出自學校,考題必出自「四書五經」,闡述必排除己見,文體必符合八股,殿試必掌控於皇帝。這麼一來,皇帝和朝廷,不僅是政治權力的終端,也是學位考試的終端,更是全國一切文化行為和教育事業的終端。

這一套制度,乍一看沒有多少血腥氣,卻把中華文化全盤捏塑成了一個純粹的朝廷工具、皇家僕役,幾乎不留任何空隙。

當文化本身被奴役,遭受悲劇的就不是某些文人,而是全體文人了。因為他們存身的家園被圍上了高牆,被統一了話語,被劃定了路線,被鎖定了出口。時間一長,他們由狂躁、憤怒而漸漸適應,大多也循規蹈矩地進入了這種「文化—官僚系統」。也有一些人會感到苦悶,發發牢騷。儘管這些苦悶和牢騷有時也能轉化為不錯的思想和作品,但無可諱言,中國文人的集體人格已經從根子上被改造。

與此同時,朱元璋對於少數不願意進入「文化—官僚系統」的文人,不惜殺一儆百。例如,有的文人拒絕出來做官,甚至為此而自殘肢體。朱元璋聽說後,就把他們全殺了。更荒唐的是,他自己因文化程度很低而政治敏感極高,以匪夷所思的想像力製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文字獄,使中華文化從最高點上籠罩在巨大的恐怖氣氛之下。

文字獄的受害者,常常不是反抗者,而是奉承者。這個現象好像很奇怪,其實很深刻。奉承,未必被接受;受迫者,也未必能夠證明反抗過。這中間沒有等號,不能進行直接推理。

例如,有人奉承朱元璋是「天生聖人,為世作則」,他居然看出來,「生」是暗指「僧」,罵他做過和尚,「作則」是罵他「做賊」。又如,有人歌頌他是「體乾法坤,藻飾太平」,他居然看出來,「法坤」是暗指「發髡」,諷刺他曾經剃髮,而「藻飾太平」則是「早失太平」。這樣的例子還能舉出很多,那些原來想歌功頌德的文人當然也都逃不脫殘酷的死刑。這些人的下場尚且如此,稍有一點不同見解的文人當然更不在話下了。這樣的例子還能舉出很多。

恐怖培養奴才,當奴才也被誅殺,那一定是因為有了鷹犬。

據我判斷,一個極權帝王要從密密層層的文翰堆里發現哪一個字有暗指,多數不是出於自己的披閱,而是出於鷹犬的告密。例如前面所說的由「法坤」而聯想到「發髡」,就明顯地暴露出那些腐朽文人咬文嚼字的痕迹,而不太符合朱元璋這麼一個人的文字感應。

文化鷹犬與朱元璋的特務政治密切呼應。當文化鷹犬成為一個永恆的職業,文字獄自然得以延續,而恐怖也就大踏步走向了荒誕。荒誕的恐怖是一種無邏輯的恐怖,而無邏輯的恐怖正是世間最嚴重的恐怖。

恐怖對於文明和文化的殘害,是一切沒有經過恐怖的人難以體會的。在恐怖中,最後連最高統治者本人也可能弄假成真,他也感受到了恐怖,也就是那種似乎人人都想奪其位篡其權的恐怖。只有一種人輕鬆自由,那就是那些文化鷹犬。他們沒有個人履歷,沒有固定主子,更沒有固定立場,也沒有固定話語,永遠隨著當下需要不斷地告密、揭發。他們的告密、揭發常常很難被人理解,因此又充當了分析批判、上綱上線的角色。

這種角色興於明代,盛於清代。在近代的兵荒馬亂間功用不大,成為一個蕪雜的存在,而到了「文革」時期又大行其道。直到今天,坊間還能看到少數孑遺,只不過早就更換了立場和話語罷了。若要排排他們的傳代系列,一直可追溯到朱元璋所培養的鷹犬隊伍,這是中國文化的負面特產。

朱元璋在發展經濟、利益民生、保境安民等方面做了很多好事,不失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有能力、有作為的皇帝;但在文化上,他用力的方向主要是負面的,留下的遺產也主要是負面的。

他以高壓專制所造成的文化心理氣氛,剝奪了精英思維,剝奪了生命尊嚴,剝奪了原創激情,後果非常嚴重。例如,連科學技術也難於發展了。明代建立之初,中國的科技還領先世界,但終於落後了,這個轉折就在明代。現在越來越多的智者已經認識到,文化氣氛能夠左右社會發展,對此我能夠提供的最雄辯的例子,就是明代。

到了清代,文字獄變本加厲,又加上了滿族統治者威脅漢族知識分子的一個個所謂「科場案」,文化氣氛更加獰厲。一個龐大國家的文化靈魂如果長期處於哆哆嗦嗦、趨炎附勢的狀態中,那麼,它的氣數必然日漸衰微。鴉片戰爭以後的一系列慘敗便是一種必然結果。

由朱元璋開始實施的文化專制主義,以儒學為工具,尤其以朱熹的理學為旗幟。看上去,這是大大地弘揚了儒學,實際上,卻是讓儒學產生了嚴重的質變。因為這樣一來,一種優秀的文化被迫與專制暴虐聯繫在一起了,讓它呈現出一種恃強凌弱、仗勢欺人的霸氣。其實,這並不是儒學的本來面目。

在朱元璋之後,明成祖朱棣更是組織人力編輯《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並嚴格規定,在科舉考試中,《四書》必依朱熹注釋,《五經》必依宋儒注釋,否則就算是異端。你看,連注釋都規定死了。不僅如此,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又把宋儒所設計的一整套行為規範如「三綱五常」之類也推到極端,造成很多極不人道的悲劇。

朱棣在如此推崇儒學的同時,又以更大的心力推行宦官政治和特務政治,如臭名昭著的東廠。這也容易讓儒學沾染到一些不好的味道。

由此,產生了兩方面的歷史誤會。

一方面,後代改革家出於對明清時期極權主義的憤怒,很自然地遷怒於儒學,甚至遷怒於孔子本人。面對「禮教吃人」的現實,提出要「打倒孔家店」。五四時期就出現過這種情況。

另一方面,不少人在捍衛、復興儒學的時候,也不知細緻分析,喜歡把它在明清時期被禁錮化、條規化的不良形態進行裝潢,強迫青少年背誦、抄寫、模擬,營造出一種悖世的偽古典夢境。直到今天,不斷掀起的「國學熱」中,仍然有這個毛病。

總之,不管人們如何褒貶儒學,直接著眼的往往是它的晚近面貌,也就是明清時代的面貌。

其實,早在明代中期,儒學因朝廷過度尊崇而走向保守和陳腐的事實已經充分暴露,於是出現了王陽明的「心學」。如果在明代前期,「心學」不可能問世。但是經過一個世紀的折騰,社會危機和精神危機越來越嚴重,而最高統治者也不再有朱元璋、朱棣那樣的強勢,朝廷已經處處捉襟見肘。在這種情況下,一位篤信儒學,只是要對儒學做一些不同於朱熹的解釋,同時又是一位幫著朝廷有效處理社會矛盾的將軍學者,就有了思考空間。

王陽明認為,知和行是同一件事,目標是「致良知」,也就是通過個人修養挖掘出人之為人的天賦道德。這種天賦道德也就是天理,因此心和理也就成了同一件事。這種理論,洗去了朱熹理學外加的龐大規範結構,讓一切規範都出自於內心,出自於本真。這就大大強化了儒學歷來比較薄弱的內在心理依據,凸顯了其間的善良根基,弘揚了「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的文化責任。而且,他的理論表述始終保持著很高的哲學品位,果斷、嚴密、平易、優雅,實在是明代文化濁霧中的亮麗一筆。

王陽明是晉代書法家王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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