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陌生人

那天,成吉思汗要在克魯倫河畔的宮帳里召見一個人。

這個人住在北京,趕到這裡要整整三個月。出居庸關,經大同,轉武川,越陰山,穿沙漠,從春天一直走到夏天。抬頭一看,山川壯麗,軍容整齊,嘆一聲「千古之盛,未嘗有也」,便知道到了目的地。

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已經十二年。這十二年中,一直在打仗,主要是與西夏和金國作戰。三年前在與金國的戰爭中取得巨大勝利,不僅攻佔了金國的中都(即北京),還分兵佔領了大小城邑八百多個。中都的一批金國官員投降了蒙古軍。

金國是女真族建立的王朝,為的是要反抗和推翻他們頭上的統治者——契丹人的遼國。金國後來確實打敗了遼國,卻沒有想到蒙古人後來居上,又把它打敗了。

長年的征戰,複雜的外交,龐大的朝廷,使成吉思汗的攤子越鋪越大。每天都有內內外外的大量問題要面對,成吉思汗急於尋找有智慧、有學問的助手。他原先手下的官員幾乎都是沒有文化的莽將,連他自己也沒有多少文化。

他到處打聽,得知四年前攻佔金國中都時,有一位投降過來的金國官員很有智慧,名字叫耶律楚材。

這個名字使成吉思汗立即做出判斷,此人應該是契丹族、遼國皇族的後裔。耶律家族是遼國顯赫的皇族,後來由於金國滅遼,也就一起「歸順」了金國。這應該是耶律楚材祖父一輩的事,到耶律楚材父親一輩,已經成了金國的高官了。但成吉思汗知道,這個家族在內心對金國還是不服的,企盼著哪一天能夠報仇復國。早在蒙古統一之前,當時還沒有成為成吉思汗的鐵木真曾經遇見過作為金國使節派到蒙古部落來的耶律阿海,兩人暗中結交,還立下過共同滅金的志願。

想到這裡,成吉思汗笑了,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族,被金所滅而降金,金被蒙軍打敗後又降蒙,如此兩度投降,是不是真的始終保持著復興契丹之夢呢?好在,今天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分別從契丹和蒙古的立場,一前一後一起笑罵曾經那麼得意的金國。

隨著一聲通報,成吉思汗抬起頭來,眼睛一亮。出現在眼前的人,二十七八歲光景,高個子,風度翩翩,聲音洪亮,還留著很漂亮的長鬍子,非常恭敬地向自己行禮。

成吉思汗高興地叫了一聲:「吾圖撒合里!」

這是蒙古語,意思是長鬍子。

這一叫,就成了今後成吉思汗對耶律楚材的習慣稱呼。

寒暄了幾句,成吉思汗便說:「你們家族是遼國的皇族。儘管你做過金國的官,但我知道遼和金是世仇。你們的仇,我替你們報了!」

這話說得很有大丈夫氣概。接下來,理應是耶律楚材代表自己的世代家族向成吉思汗謝恩。

但是,耶律楚材的回答讓成吉思汗大吃一驚。

他說:「我的祖父、父親早就在金國任職為臣了,既然做了臣子,怎麼可以暗懷二心,仇視金國君主呢?」

這話聽起來好像在反駁成吉思汗,而且公然表明了對成吉思汗的敵人金國君主的正面態度,說出來實在是非常冒險。但是,成吉思汗畢竟是成吉思汗,他竟然立即被感動了。

一個人,對於自己服從過的主人和參與過的事業,能一直表示尊敬,這已經很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在表示尊敬的時候,完全不考慮被尊敬對象的現實境況,也不考慮說話時面對著誰。這樣的人,成吉思汗從來沒有見過。

成吉思汗看著耶律楚材點了點頭,當即向左右表示:這個人的話要重視,今後把他安排在我身邊,以備隨時諮詢。

這在後來的《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上記為:「上雅重其言,處之左右,以備咨訪。」

這是公元一二一八年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很偶然的事件改變了成吉思汗的軍事方向,也改變了世界的命運。

天下最大的烈火,總是由最小的草梗點燃。

據記載,那年成吉思汗派出一個四百五十人的商隊到中亞大國花剌子模進行貿易,不料剛剛走到今天哈薩克錫爾河邊的一座城市,就出事了。商隊里有一個印度人是這座城市一位長官的老熟人,兩人一見面他就直呼其名,沒有表示應有的尊敬,而且還當場誇耀成吉思汗的偉大。那個長官很生氣,下令拘捕商隊,並報告了國王摩訶末。國王本來就對成吉思汗送來的國書中以父子關係形容兩國關係十分不滿,於是下令殺死所有商人、沒收全部財產。

成吉思汗從一個逃出來的駱駝夫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強忍怒火,派出使者前往質問。結果,使者又被殺。成吉思汗淚流滿面,獨自登上一個山頭,脫去冠冕,跪在地上絕食祈禱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喃喃地說:「戰亂不是我挑起的,請佑助我,賜我復仇的力量!」

於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場征服戰,開始了。

耶律楚材跟在成吉思汗身邊,他會占卜,這在當時的軍事行動中非常重要。除了占卜,他還精通天文曆法,可以比較準確地提供天氣預報,成吉思汗離不開他。

他是積極支持成吉思汗的這一重大軍事行動的。這從他一路上用漢語寫的詩中可以看出來。他寫道:

關山險僻重複重,西門雪恥須豪雄。

定遠奇功正今日,車書混一華夷通。

陰山千里橫東西,秋聲浩浩鳴秋溪。

猿猱鴻鵠不能過,天兵百萬馳霜蹄。

這些詩句表明,他認為成吉思汗西征的理由是「雪恥」,因此是正義的,他還認為這場西征的結果有可能達到「華夷通」的大一統理想。這個理想,他在另外一首詩中表述得更明確:「而今四海歸王化,明月青天卻一家。」

看得出來,他為成吉思汗西征找到了起點性理由「雪恥」和終點性理由「王化」。有了這兩個理由,他心中也就建立了一個理性邏輯,跨馬走在成吉思汗身後也顯得理直氣壯了。

除此之外,我覺得還有兩個更大的感性原因。

第一個感性原因,是他對成吉思汗的敬仰。他曾在金國任職,看夠了那個朝廷的外強中乾、腐敗無能、沮喪無望。現在遇到了成吉思汗,只見千鈞霹靂、萬丈豪情,一切目標都指日可待,一切計畫都馬到成功。不僅如此,耶律楚材又強烈地感受到成吉思汗對自己這個敵國俘虜的尊重、理解和關愛。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他被徹底融化了,無條件地服從和讚美成吉思汗的一切意志行動。

第二個感性原因,是他作為契丹皇族後裔的本能興奮。這畢竟是一個生來就騎在馬背上縱橫馳騁的民族,眼前的世界遼闊無垠,心中的激情沒有邊界。更何況,作為幾代皇族,骨子裡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統治基因,有一種睥睨群倫的征服慾望。儘管這一切由於遼國的敗落而長久荒廢,但現在被成吉思汗如風如雷的馬蹄聲又敲醒了。這種敲醒是致命的,耶律楚材很快就產生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回歸感和舒適感。因此,參加西征,頌揚西征,有一半出於他的生命本性。

但是,戰爭畢竟是戰爭,一旦爆發就會出現一種無法節制的殘酷邏輯。

例如,這次以「雪恥」、「復仇」為動因的戰爭,必然會直指花剌子模國的首都;在通向首都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反抗,都必須剿滅;所有的反抗都必然以城邑為基地,因此這些城邑又必然會遭到毀滅性的破壞;終於打到了首都,國王摩訶末當然已經逃走,因此又必須去追趕;花剌子模國領土遼闊,國王又逃得很快,因此又必須長驅千里;追趕是刻不容緩的事,不能為了局部的佔領而滯留,自己的軍隊又分不出力量來守衛和管理已經佔領的城市,因此毀城、屠城的方式越來越殘忍;被追的國王終於在裏海的一個島上病死了,但這還不是戰爭的結束,因為國王的繼位者扎蘭丁還在逃,而且逃得很遠,路線又不確定,因此又必須繼續追趕……

這就是由無數「必須」和「必然」組成的戰爭邏輯。這種邏輯顯得那樣嚴密和客觀,簡直無法改變。

在這種客觀邏輯之中,又包藏著另一種主觀邏輯,那就是,成吉思汗在戰爭中越來越懂得打仗。軍隊組織越來越精良,戰略戰術越來越高明,諜報系統越來越周全,這使戰爭變成了一種節節攀高的自我競賽,一種急迫地期待著下一場結果的心理博弈。於是,就出現了另一種無法終止的動力。

鑒於這些客觀邏輯和主觀邏輯,戰爭只能越打越遙遠,越打越血腥,在很大意義上已經成為一種失控行為。

這就是說,種種邏輯組合成了一種非邏輯。

戰爭,看起來只是運動在大地之間,實際上在大地之上的天際,還浮懸著一個不受人力操縱的魔鬼,使地面間的殘殺沿著它的獰笑變得漫無邊際。它,就是戰神。

在人類歷史上,大流士、亞歷山大大帝、愷撒,都遇到過這個戰神。現在輪到成吉思汗了,事情變得更大,超過前面所說的任何戰爭。

於是,騎在馬背上的耶律楚材不能不皺眉了。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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