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那一家

行路,走到一個高爽之地,必然會駐足停步,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極目遠望。這時候,只覺得天地特別開闊又特別親近,自己也變得器宇軒昂。

前面還有一個高爽之地,遠遠看去雲蒸霞蔚,很想快速抵達,但是,低頭一看,中間隔著一片叢林。叢林間一定有大量丘壑、沼澤、煙瘴、虎嘯、狼嚎吧?讓人心生畏怯。然而,對於勇敢的行路者來說,這反而是最想深入的地方。不僅僅是為了穿越它而抵達另一個高爽之地,它本身就蘊藏著無限美麗。

我很想借著這種旅行感受,來說一說歷史。

漢代和唐代顯然都是歷史的高爽之地。我們有時喜歡把中華文明說成是「漢唐文明」,實在是聲勢奪人。但是,不要忘了,在漢代和唐代這兩個歷史高爽地之間,也夾著一個歷史的叢林地帶,那就是三國兩晉南北朝。

在這個歷史的叢林地帶,沒有天高地闊的一致,沒有俯瞰一切的開朗,處處都是混亂和爭逐,時時都是逃奔和死亡。每一個角落都是一重權謀,每一個身影都是一串故事。然而,即便把這一切亂象加在一起,也並不令人沮喪。因為,亂象的縫隙間還有一些閃閃爍爍的圖景。你看——

何處麻袍一閃,年長的華佗還在行醫;夜間爐火點點,煉丹師葛洪分明已經成為一位傑出的原始化學家;中原飄來嘯吟,這是「竹林七賢」在清談和飲酒;南方也笑聲隱隱,那是王羲之和朋友們在聚會,轉眼間《蘭亭序》墨色淋漓;大畫家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剛剛畫完,數學家祖沖之已經造出了指南車、編出了《大明曆》、算出了圓周率,而地理學家酈道元的《水經注》則正好寫了一半……

正是這一切,讓我們喜歡上了那個亂世。

文化在亂世中會產生一種特殊的魅力。它不再純凈,而總是以黑暗為背景,以邪惡為鄰居,以不安為表情。大多正邪相生、黑白相間,甚至像波德萊爾所說的,是「惡之花」。

再也沒有比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歷史叢林地帶,更能體現這種文化魅力的了。

說到這裡,我們的目光已經瞟向雲靄底下那個被人褒貶不一的權勢門庭。

一個父親,兩個兒子,叢林邊的那一家。

曹家。

先說那個父親,曹操。

一個叢林中的強人,一度幾乎要統一天下秩序,重建山河規範。為此他不得不使盡心計、用盡手段,來爭奪叢林中的其他權勢領地。他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成功,終於戰勝了所有對手,卻沒有能夠戰勝自己的壽數和天命,在取得最後成功前離開了人世。

如果他親自取得了最後成功,開創了又一個比較長久的盛世,那麼,以前的一切心計和手段都會被染上金色。但是,他沒有這般幸運,他的兒子又沒有這般能耐,因此只能永久地把自己的政治業績沉埋在非議的泥沙之下。

人人都可以從不同的方面猜測他、議論他、醜化他。他的全部行為和成就都受到了質疑。無可爭議的只有一項:他的詩。

想起他的詩,我產生了一種怪異的設想:如果三國對壘不是從軍事上著眼,而是從文化上著眼,互相之間將如何一分高下?

首先出局的應該是東邊的孫吳集團。骨幹是一幫年輕軍人,英姿勃勃:周瑜全面指揮赤壁之戰擊敗曹軍時,只有三十歲;陸遜全面指揮夷陵之役擊敗蜀軍時,也只有三十歲。清代學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說,三國對壘,曹操張羅的是一種權術組合,劉備張羅的是一種性情組合,孫權張羅的是一種意氣組合。沿用這種說法,當時孫權手下的年輕軍人們確實是意氣風發。這樣的年輕軍人,天天追求著火煙烈焰中的瀟洒形象,完全不屑於吟詩作文。這種心態也左右著上層社會的整體氣氛,因此,孫吳集團中沒有出現過值得我們今天一談的文化現象。

順便提一句,當時的東吳地區,農桑經濟倒是不錯,航海事業也比較發達。但是,經濟與軍事一樣,都不能直接通達文化。

對於西邊劉備領導的巴蜀集團,本來也不能在文化上抱太大的希望。誰知,諸葛亮的兩篇軍事文件改變了這個局面。一篇是軍事形勢的宏觀分析,叫《隆中對》;一篇是出征之前的政治囑託,叫《出師表》。

《隆中對》的文學價值,在於對亂世的清晰梳理。清晰未必有文學價值,但是,大混亂中的大清晰卻會產生一種邏輯快感。當這種邏輯快感轉換成水銀瀉地般的氣勢和節奏,文學價值也就出現了。

相比之下,《出師表》的文學價值要高得多。這種價值,首先來自於文章背後全部人際關係的整體背景。諸葛亮從二十六歲開始就全力輔佐劉備了,寫《出師表》的時候是四十六歲,正好整整二十年。這時劉備已死,留給諸葛亮的是一個難以收拾的殘局和一個懦弱無能的兒子。劉備遺囑中曾說,如果兒子實在不行,諸葛亮可以「自取」最高權位。諸葛亮沒有這麼做,而是繼續領軍征伐。這次出征前他覺得勝敗未卜,因此要對劉備的兒子好好囑咐一番。為了表明自己的話語權,還要把自己和劉備的感情關係說一說,一說,眼淚就出來了。

這個情景,就是一篇好文章的由來。文章開頭,乾脆利落地指出局勢之危急——「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文章中間,由軍政大局轉向個人感情——「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文章結尾,更是萬馬陣前老臣淚,足以讓所有人動容——「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這麼一篇文章,美學效能強烈,當然留得下來。

我一直認為,除開《三國演義》中的小說形象,真實的諸葛亮之所以能夠在中國歷史上獲得超常名聲,多半是因為這篇《出師表》。歷史上比他更具政治能量和軍事成就的人物太多了,卻都沒有留下這樣的文學印記,因此也都退出了人們的記憶。而一旦有了文學印記,那麼,即便是一次失敗的行動,也會使一代代擁有英雄情懷的後人感同身受。杜甫詩中所寫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就是這個意思。當然,杜甫一寫,《出師表》的文學地位也就更鞏固了。

說過了諸葛亮,我們就要回到曹操身上了。

不管人們給《出師表》以多高的評價,不管人們因《出師表》而對諸葛亮產生多大的好感,我還是不能不說:在文學地位上,曹操不僅高於諸葛亮,而且高出太多太多。

同樣是戰陣中的作品,曹操的那幾首詩,已經足可使他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流的文學家,但諸葛亮不是。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遺漏了曹操是難於想像的,而加入了諸葛亮也是難於想像的。

那麼,曹操在文學上高於諸葛亮的地方在哪裡呢?

在於生命格局。

諸葛亮在文學上表達的是君臣之情,曹操在文學上表達的是天地生命。

曹操顯然看不起那種陣前涕淚。他眼前的天地是這樣的: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他心中的生命是這樣的: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當天地與生命產生抵牾,他是這樣來處置人生定位的: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我在抄寫這些熟悉的句子時,不能不再一次驚嘆其間的從容大氣。一個人可以掩飾和偽裝自己的行為動機,卻無法掩飾和偽裝自己的生命格調。這些詩作傳達出一個身陷亂世權謀而心在浩闊時空的強大生命,強大到沒有一個不夠強大的生命能夠模仿。

這些詩作還表明,曹操一心想做軍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卻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

但是,這也不是偶然所得。與諸葛亮起草軍事文件不同,曹操是把詩當做真正的詩來寫的。他又與歷來喜歡寫詩的政治人物不同,沒有絲毫附庸風雅的嫌疑。這也就是說,他具有充分的文學自覺。

他所表述的,都是宏大話語,這很容易流於空洞,但他卻融入了強烈的個性特色。這種把宏大話語和個性特色合為一體而釀造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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