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感悟神話

篤,篤,篤,有人敲門。

在這半山住所,這還是第一次。我立即伸手去拉門閂,卻又停住了。畢竟,這兒遠近無人……

門外喊起了我的名字。一聽,是山下文化館的兩位工作人員。當初盛鍾健老師正是通過他們才幫我找到這個住處的。

我剛開門,他們就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在兩天前,唐山發生了大地震,死亡幾十萬人。

「唐山?」我一時想不起在哪裡。

「北京東邊,所以北京有強烈震感。」他們說。

他們來敲門,是因為接到了防震通知,正忙著在各個鄉村間布置,突然想到半山裡還藏著一個我。他們擔心,如果這兒也有地震,我住的房子很有可能坍塌,要我搬到不遠處一個廢棄的小廟裡去住。那個小廟低矮,木結構,好像不容易倒下來,即使有事也更容易逃奔。

我的全部行李,一個網兜就裝下了,便隨手一提,立即跟著他們去了小廟。其實,一旦地震那個小廟也十分危險,但我不相信北方剛剛震過江南還會震,就感謝他們兩人的好心,在小廟住下了。

住在小廟裡無書可讀。半山藏書樓屬於危房,已經關閉,看管的老大爺也不上山了。我只得白天在山坡上到處溜達,晚上早早地躺在一張由門板搭成的小床上,胡思亂想。

直到昨天,我的思路一直鎖定在遙遠的傳說時代,因此即便胡思亂想也脫不開那個範圍。只不過,剛剛發生的大地震常常穿插進來,幾十萬人的死亡現場與四五千年前的天地玄黃,反覆疊影。面對天災,古代和現代並沒有什麼界限。

人世間的小災難天天都有,而大災難卻不可等閑視之,一定包含著某種大警告、大終結,或大開端。可惜,很少有人能夠領悟。

這次唐山大地震,包含著什麼需要我們領悟的意義呢?

我想,人們總是太自以為是。爭得了一點權力、名聲和財富就瘋狂膨脹,隨心所欲地挑動階級鬥爭、族群對立,製造了大量的人間悲劇。一場地震,至少昭示天下,誰也沒有乾坤在手、宇宙在握。只要天地略略生氣,那麼,剛剛還在熱鬧著的運動、批判、激憤,全都連兒戲也算不上了。

天地自有天地的宏大手筆,一撇一捺都讓萬方戰慄。這次在唐山出現的讓萬方戰慄的宏大手筆,顯然要結束一段歷史。但是這種結束又意味著什麼?是毀滅,還是開啟?是跌入更深的長夜,還是迎來一個黎明?

對於這一切,我還沒有判斷能力。但是已經感受到,不管哪種結果,都會比金戈鐵馬、運籌帷幄、辭廟登基、慧言宏文更重要。凸現在蒼生之前的,是最關及生命的原始母題,例如怎麼讓民眾平安地過日子,端正地對天地。在這個關口上最容易讓人想起幾千年前就行走在這片大地上的那些粗糲的身影。他們很少說話,沒有姓名,更沒有表情,因此也沒有人能夠把他們詳細描述,而只是留下一些行為痕迹,成為永久的傳說。

這讓我又想起了從黃帝到大禹的傳說時代。

那個時代,即便在結束很久之後,還在無限延續。原因是,一個民族最早的傳統和神話,永遠是這個民族生死關頭的最後纜索。

反正這些日子找不到書了,就讓我憑藉著一場巨大天災,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重溫那些傳說和神話。

傳說和神話為什麼常常受到歷史學家的鄙視?因為它們不在乎時間和空間的具體限定,又許諾了誇張和想像的充分自由。但是,超越這些限定、享有這些自由的,極有可能是人類的信念、理想和祈願,這就遠比歷史學重要了。歷史學作為世間千萬學科中的一門學科,並沒有凌駕全部精神領域的權力。

有些歷史學家比較明智,憑藉西方考古學家對某些遺址的發掘,認為傳說與歷史未必對立,甚至儘力為神話傳說中「有可能」的真實辯護,肯定那裡有「歷史的質素」、「事實的質地」。例如我在半山藏書樓看到過王國維在一九二五年發表的《古史新證》,其中說:「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往往有事實之素地。」

能這樣說,已經很不容易了,但仍然沒有擺脫歷史學的眼光。

按照文化人類學的眼光,傳說中包含著一種屬於集體心理的真實。集體心理不僅也是一種真實,而且往往比歷史真實更重要。這就像晚霞給人的凄艷感受、修竹給人的風雅印象,長年累月也成了一種真實,甚至比它們在天象學和植物學上的真實更有意義。

在所有這類傳說中,神話更具有根本性的「原型」價值。

在遠古時代,神話是祖先們對於所見所聞和內心愿望的天真組建。這種組建的數量很大,其中如果有幾種長期流傳,那就證明它們契合了一個民族數代人的共同願望。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原型」,鑄就了整個民族的性格。

中國古代的神話,我將之分為兩大系列,一是宏偉創世型,二是悲壯犧牲型。

盤古開天、女媧補天、羿射九日,都屬於宏偉創世型;而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則屬於悲壯犧牲型。這中間,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這四則神話,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足以和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中最優秀的神話媲美。

這四則神話的主角,三個是女性,一個是男性。他們讓世代感動的是躲藏在故事背後的人格。這種人格,已成為華夏文明的集體人格。

先說補天。

世道經常會走到崩潰的邊緣,很多人會逃奔、詛咒、互傷,但總有人會像女媧那樣站起來,伸手把天托住,並煉就五色石料,進行細心修補。要知道,讓已經瀕於崩潰的世道快速滅絕是痛快的,而要鍊石修補則難上加難。但在華夏土地上,請相信,一定會有這樣的人出來。

文明的規則,並不是一旦創建就會永享太平,也不是一旦破裂就會全盤散架。天下是補出來的,世道也是補出來的。最好的救世者也就是最好的修補匠。

後代很多子孫,要麼謀求改朝換代,要麼試圖造反奪權,雖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卻常常把那些明明可以彌補、改良的天地砸得粉碎,一次次讓社會支付慘重的代價。結果,人們看到,許多號稱開天闢地的濟世英雄,很可能是騷擾民生的破壞力量。他們為了要讓自己的破壞變得合理,總是竭力否定被破壞對象,甚至徹底批判試圖補天的人物。久而久之,中國就普及了一種破壞哲學,或曰顛覆哲學。

面對這種情況,補天,也就變得更為艱難,又更為迫切。

但是,我說過,在華夏土地上,補天是基本邏輯。

再說填海。

這是華夏文明的又一種主幹精神。精衛的行為起點是復仇,但是復仇的動機太自我,支撐不了一個宏偉的計畫。終於,全然轉化成了為人間消災的高尚動機,使宏偉有了對應。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在有生之年看不到最終成果的行動。神話的中心形象是小鳥銜石填海,以日日夜夜的點點滴滴,挑戰著無法想像的浩瀚和遼闊。一開始,人們或許會譏笑這種行為的無效和可笑,但總會在某一天突然醒悟:在這樣可歌可泣的生命力盛典中,最終成果還重要嗎?而且,什麼叫最終成果?

海內外有不少學者十分強調華夏文明的實用性原則,我並不完全同意。大量事實證明,華夏文明更重視那種非科學、非實用的道義原則和意志原則。精衛填海的神話就是一個雄辯的例證。由此,還派生出了「滴水能穿石」、「鐵杵磨成針」等相似話語。這幾乎成了中國民間的信仰:集合細小,集合時間,不計功利,終能成事。

如果說類似於補天救世的大事不容易經常遇到,那麼,類似於銜石填海這樣的傻事則可能天天發生。把這兩種精神加在一起,大概就是華夏文明能夠在世界所有古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和滅亡的原因。

再說追日。

一個強壯的男子因好奇而自設了一個使命:追趕太陽。這本是一個近乎瘋狂的行為,卻因為反映了中國人與太陽的關係而別具深意。

在「天人合一」的華夏文明中,太陽和男子是平等的,因此在男子心中不存在強烈的敬畏。在流傳下來的早期民謠中,我們不難發現與自然物對話、對峙、對抗的聲音。這便是中國式的「人本精神」。

這位叫夸父的男子追日,是一場艱苦和興奮的博弈。即便為這場博弈而付出生命代價,他也毫不在乎。追趕就是一切,追趕天地日月的神奇,追趕自己心中的疑問,追趕自身力量的底線。最後,他變作了一片桃林。

我想,不應該給這個神話染上太重的悲壯色彩。想想這位男子吧,追不著的太陽永在前方,撲不滅的自信永在心中,因此,走不完的道路永在腳下。在這個過程中,天人之間構成了一種喜劇性、遊戲性的互誘關係。這個過程證明,「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更多的是互相呼應,而且很有可能永遠也不能直接交集。以此類推,世間很多被視為「合一」的兩方,其實都是一種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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