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同治八年:智慧的極顛

正月十六日,是日廷臣宴

早飯後清理文件。辰正二刻起行趨朝。是日廷臣宴。

午正入乾清門內,由甬道至月台,用布幔帳台之南,即作戲台之出入門。先在階下東西排立,倭艮峰相國在殿上演禮一回。

午正二刻皇上出,奏樂,升寶座。太監引大臣入左、右門。東邊四席,西向。倭相首座,二座文祥,三座寶鋆,四座全慶,五座載齡,六座存誠,七座祟綸,皆滿尚書也。西邊四席,東向。余列首座,朱相次之,三座單懋謙,四座羅驚衍,五座萬青藜,六座董恂,七座譚延襄,皆漢尚書也。

桌高盡許,升墊叩首,旋即盤坐。每桌前有四高裝碗,如五供之狀。後八碗亦雞、鴨、魚、肉、燕菜、海參、方餑、山查糕之類。每人飯一碗,雜膾一碗,內有荷包蛋及粉條等。

唱戲三出,皇上及大臣各吃飯菜。旋將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裝碗,太監八人輪流撤出,大臣前之菜,兩人抬出,一桌抬畢,另進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計其數。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樂,倭相起,眾皆起立。倭相脫外褂,拿酒送爵於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眾皆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領賜爵,退至殿中跪。太監易爵,另進杯酒,倭相小飲,叩首,眾大臣皆叩首。

旋各賜酒一杯。又唱戲三出,各賜奶茶一碗,各賜湯元一碗,各賜山茶飲一碗,每賜,皆就墊上叩首,旋將賞物抬於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謝宴、謝賞,一跪三叩。依舊排立,東西階下。皇上退,奏樂。蒙賞如意一柄、瓷瓶一個,蟒袍一件、鼻煙一瓶、江綢袍褂料二付。各尚書之賞同一例也。歸寓已申刻矣。

中飯後,見客二次。寫對聯十付。剃頭一次。坐見之客二次。朱修泊來久坐。二更三點睡。

這是一份珍貴的史料,曾國藩親自參加的國宴實錄。

當時的菜譜嗎,馬馬虎虎。但曾國藩以絕世的智聖與事功,只與他當年求教的老師倭仁坐了個臉對臉,讓我們再次觸及到權力的實質。

權力不是一種具體的存在,是完全徹底的虛構。權力不象你身邊的水杯桌子,能夠用手清楚的摸到。所以權力要依託一些具體的實物來承載,譬如巍峨的皇宮,森嚴的等級,繁瑣的禮節,宏大的儀式。除此之外,權力是一種以虛構對存在的否定。譬如用倭仁的空,來壓制曾國藩的實,用倭仁的無,來壓制曾國藩的有,用倭仁的虛名,來貶斥曾國藩的事功。

如果沒有倭仁制衡曾國藩,兩宮太后就孤零零的暴露在曾國藩的面前,任由曾國藩擺弄了。可以倭仁為主體的龐大群體依附在兩宮太后之前,他們對曾國藩的蔑視,構成了權力存在的本身。

人生的成就,是從腳踏實地干起的。而權力的形成,卻純屬一個虛擬的構思,如洪秀全不間斷的宣稱自己是耶穌的弟弟,這完全是虛的,正因為權力之虛,才會構成實體的簇擁而支持。而虛擬一旦獲得實體的支持,就憑空構成了權力。

所以,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權力體系,都必須構築一個宏大的理論支撐框架。古時代的帝王稱自己是天子,是天的兒子,洪秀全有樣學樣,走到了權力的顛峰。但這種追求只是人生的豪賭,帝王的宿命向以後世人福祉為代價,所追求的只不過是賭桌上的一擲豪情。

即使身處一個大賭場,但曾國藩也拒絕下注。

帝王之路,是押上全家及子孫後代的福祉性命,滿足自己一擲千金的豪情。而智聖之路,卻是以自己的砥礪苦行,為後世人營造一個綿綿流長的福祉。前者以虛構豪賭現實,後者以務實而獲虛名。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按理說這兩極的思維很難相遇到,但在曾國藩這裡,二者匯合交集了。

正月十七日,日是請訓,答皇太后

早飯後,辰初二刻趨朝。是日請訓,遞封奏一件也。在朝房久坐。午初召見。

皇太后問:爾定於何日起身出京?

對:定二十日起身出京。

問:爾到直隸辦何事為急?

對:臣遵旨,以練兵為先,其次整頓吏治。

問:你打算練二萬兵?

對:臣擬練二萬人。

問:還是兵多些?勇多些?

對:現尚未定。大約勇多於兵。

問:劉銘傳之勇,現扎何處?

對:扎在山東境內張秋地方。他那一軍有一萬一千餘人,此外尚須練一萬人,或就直隸之六軍增練,或另募北勇練之。俟臣到任後察看,再行奏明辦理。

問:直隸地方也不幹凈,聞尚有些伏莽。

對:直隸山東交界,本有梟匪,又加降捻游匪,處處皆有伏莽,總須練兵乃彈壓得住。

問:洋人的事也是要防。

對:天津、海口是要設防的,此外上海、廣東各口都甚要緊,不可不防。

問:近來外省督撫也說及防海的事否?

對:近來因長毛、捻子鬧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鬆些。

問:這是一件大事,總擱下未辦。

對: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翻了。兵是必要練的,那怕一百年不開仗,也須練兵防備他。

問:他多少國連成一氣,是一個緊的。

對:我若是與他開釁,他便數十國聯成一氣。兵雖練得好,卻斷不可先開釁。講和也要認真,練兵也要認真。講和是要件件與他磨。二事不可偏廢,都要細心的辦。

問:也就靠你們替我辦一辦。

對:臣盡心儘力去辦。凡有所知,隨時奏明請示。

問:直隸吏治也疲玩久了。你自然也都曉得。

對:一路打聽到京,又問人,也就曉得些。屬員全無畏憚,臣到任後,不能不多參幾人。

問:百姓也苦得很。

對:百姓也甚苦,年歲也不好。

問:你要帶的幾個人是跟你久了的?

對:也跟隨臣多年。

太后顧帶見之意郡王云:叫他就跪安。余起身走數步,復跪奏云:臣曾某跪請聖安。是日太后所問及余所奏,皆初七公摺及本日摺中事也。退朝,拜客數家,沈經笙、黃恕皆處談頗久,歸寓已申初矣。飯後,見客數次。寫對聯二付。夜與仙屏核別敬單。二更後,張竹汀等來一談。三點睡。

這是曾國藩離京赴任直隸總督之前,面謁兩宮太后,聽取領導指示。也是曾國藩第四次與西太后的對話記錄。

與前三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對話細緻而貼切,西太后的每句話,都問到了點子上,與前三次的膚皮潦草,風格迥異。

正所謂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才隔了幾天,西太后執政水平見長,為什麼呢?

在日記中,曾國藩不無得意的披露道:嗯,是這麼回事啊,是我事先將這次會談的主題,寫在了摺子里,讓西太后這個小丫頭看過之後,她按照我的奏摺來提問,當然是字字句句貼切到位,才沒有城頭上跑馬繞不回來。

原來是這樣。

由是我們也就體悟到了上司管理學的基本要點:你要想成功的對上司進行管理,那麼你必須要比上司更明白事理。

你必須見識比上司廣,思想比上司深刻,學問比上司高深,事業比上司更大。這幾個條件缺少一個,對上司的管理都無從談起。前三個條件倒還罷了,唯獨第四個:事業比上司更大,那你豈不成了上司的上司了?這還管理個屁啊。

前三個條件是基礎,第四個條件是結果。只要你達到了前三個條件,就必然會出現第四個結果。如果沒有,那顯然是你弄錯了。

所以,在前三個條件尚不具備的情況下,就盡量不要鬧事了,踏下心來把三個條件充足完備了。只有這樣做,才能避免人生的失誤。

正月二十四日,勘視旗民貪占淤河處

早飯後,至南六工十七號,該處無工可查,但旗民貪占淤河沃饒之地,紛紛至戶部呈報升科,據為已業,亦勘視。旋至南七工四號,該處為上年決口之處。內外坑塘甚深,河身中有一大洲隆起,其高過於南堤。土膠而堅,洲之南堤之北,僅十丈餘,不足以容河身,又曲折,迎溜頂沖,極可危也。再下二三里,看六、七號新開之引河。於河身堅土中生開一河,底寬僅四丈五尺,面寬僅十二丈,深僅一丈四尺,斷不能容永定河之全溜。聞此下十六里並無河影,純仗生開新河。十六里以下雖有河影,而節節高仰。計永定一河非處處開挖河身,別無良法。甚可憂也。看至此止。旋迴小惠家莊打茶尖。行二十五里,至永清縣城外打尖。尖後行三十里,至牛垞住宿,系固安境。是日共行七十五里。在車上溫《左傳·僖公》畢,計八十五葉。接澄弟十二月二十一日信,知平安到家,沅弟飲食大進,葉亭甥亦到家,大慰,大慰!小睡頗久。見客二次,談甚久。夜寫澄、沅二弟信,未畢。二更三點睡。

曾國藩出任直隸總督,出京時首先看到的就是旗人貪占淤河處。他不是第一個發現這個問題的人,也不是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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