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陸兒女江湖老 第二節 羅蘭英雄帖

楓丹白露離巴黎不過數十法里,本是三百年前路易六世的狩獵行宮,煊赫一時。可惜如今泰半宮闕已然毀於戰火,只餘下長滿茅草的斷壁殘垣供後人憑弔。時而有野狼野兔竄行其間,烏鴉啞啞飛過,教人胸中橫生郁涼。

這一日,一位騎士與扈從在這片廢墟中徐徐前行,不時朝四周張望。此時日近黃昏,天色昏暗,扈從手持長棍走在前頭,忽然回頭道:「主人,前頭吵吵嚷嚷,似乎有人。」騎士聽到,把腰間長劍繫緊了些,加快腳步。二人轉過一處半塌的宮殿,看到前面有一處坍倒的噴泉殘骸。約摸有十餘個人聚在噴泉池邊。

那群人有男有女,服色各異,彼此之間弓拔弩張,氣氛頗為不睦。眾人見到騎士過來,也不理會,只有一個禿頭大漢惡狠狠斜眼喝道:「小白臉,你是哪裡來的?莫不是英狗的姦細?」扈從大怒,開口欲罵,卻被騎士阻住。騎士年紀不過二十,一頭亞麻色頭髮,生得唇紅齒白。他走到那大漢前,彬彬有禮道:「在下是阿維農的洛德芬杜伯爵長子塞隆,教皇敕封的白帶騎士。」那大漢瞥了他一眼,看到一條白帶緊緊扎在胸鎧腋下,情知他所言不虛。教廷勢大,教廷弟子也都不是好相與的,那大漢只得恨恨道:「哼,原來是阿維農人,總算不似諾曼底人都是敗類。」旁邊一個中年婦人沉下臉喝道:「兀那漢子,你在罵誰!」那大漢摸摸自己的禿頭,道:「我罵那諾曼底人無恥、勃艮第人寡廉,又如何!」中年婦人大怒,揚手打出三枚鐵螺絲。大漢沒想到她居然二話不說就出手,躲閃不及,卻聽到「噹噹當」三聲清脆弦響。他再定睛一看,那三枚鐵螺絲竟全被一把魯特豎琴擋住,掉落在地上。

一個歪戴綠帽的吟遊詩人笑嘻嘻橫在兩人之間,沖中年婦人道:「這位大姐可是諾曼底塞壬海幫的二當家?」中年婦人道:「正是。」那吟遊詩人道:「英王亨利二世當年便是諾曼底公爵出身,這位大哥心存疑竇,也是情有可原。」中年婦人「哼」了一聲:「他自去做英國國王,與我們諾曼底土生之人何干?我們塞壬海幫可沒一個怕死的軟骨頭!」那大漢仍道:「這裡都是要赴英雄大會的人,若是被姦細知道,可不得了。北邊來的人,都得嚴查,你可有英雄帖做憑據么?」中年婦女瞪眼道:「我看你賊眉鼠眼,才像是英狗座上之賓!你的英雄帖又在哪裡?」兩人眼看又要吵起來。騎士與扈從不明就裡,站在一旁默不作聲。那吟遊詩人道:「這位大哥,你這話也忒偏頗,北方有諾曼底人做法奸,南方還有勃艮第哩,都是不可靠的。」大漢怒道:「你到底是幫哪邊的!」詩人還未答話,中年婦人冷笑道:「怕是你自己都無英雄帖,才拿這些廢話來敷衍。」眼看兩人又要開打,這時從人群中響起一聲聖詠:「哈利路亞!」這一聲如教堂鳴鐘,恢弘厚重,三人俱是心神一震,不由停下手來。一名灰袍托缽僧從人群里站出來,剛才那聲聖詠是發自他口,用上的乃是梵蒂岡的聖門火龍吼。托缽僧環顧四周,開口道:「大家莫要爭吵。只要一起把信物亮出來,豈不就可明辨是非了么?」眾人見他內功深厚,無不佩服,都紛紛點頭稱是。

於是托缽僧划過十字,大聲道:「願天上的主,拯救我們的靈魂,讓我們避開一切厄運。」眾人齊聲道:「阿門。」話音既落,大漢、騎士、詩人與中年婦人一起伸出右手,彼此一看,面色登時大緩。

原來每個人手裡,都是一枚木製小十字架,上面刻著鳶尾花紋與羅蘭之名。鳶尾花是法國皇室徽識,而羅蘭則是法蘭西傳說中的第一號騎士大俠。托缽僧展顏道:「大家既然手中都有貞德將軍發的英雄帖,不妨相認一下,從此都是親切的弟兄姊妹。」

那大漢摸摸光頭,略帶羞赧道:「洒家……咳……叫斯托克爾,本是巴黎屠戶行會的副會長,自從英狗佔據了巴黎,我便逃去了南邊落草為寇。這一次光復巴黎,卻不可少了我。」那中年婦人亦道:「我叫凱瑟琳,是塞壬海賊的二當家。英格蘭人封了加萊海峽,過往漁戶都要課稅,咱們塞壬海賊可是不甘受辱的。」托缽僧轉向那吟遊詩人問道:「尊駕又怎麼稱呼?」吟遊詩人撥弄琴弦,聲音悅耳:「在下不過是個閑來閑往的小樂師,沒什麼名氣,叫做卡萊爾。這一次聞聽貞德將軍是位俊美少女,就特意討來一枚英雄令,來為她獻上一曲克複巴黎的頌歌。」四周眾人哄然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也紛紛報上名來,此起彼伏,氣氛煞是熱烈。

「我等是阿爾卑斯劍派的雪峰三劍。」「普羅旺斯熏衣會執事薩爾卡諾,拜見諸位英雄。」「第戎修道院的卡琳嬤嬤,願聖靈與我等同在。」「巴黎大學數學系卡拉奇諾教授,攜弟子三人,前來助陣。」一時都介紹完了,那大漢問那托缽僧道:「那修士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那托缽僧放下兜帽,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堅毅臉龐,微笑道:「我叫理查,來自特魯瓦。」原來貞德離開特魯瓦以後,一路勢如破竹,轉瞬便攻破了蘭斯。王太子在蘭斯正式加冕,號為查理七世。此後法軍士氣大振,數月之間連戰連捷,兵鋒直抵故都巴黎。英吉利在法國的攝政王貝福德公爵見勢不妙,連忙糾合大軍,大舉反撲,雙方在巴黎大戰一場,僵持不下。貞德兵少,又被查理七世調走了一部分去別處戰場,她便以羅蘭之名,向法蘭西境內大撒英雄帖,號召愛國群雄前來赴援。這一批人和理查修士一樣,都是接到英雄帖後前往楓丹白露集合,然後開赴巴黎前線的。

英雄帖一出,敵意頓消。群雄就地點起一堆篝火,圍在火邊掏出乾糧來吃。凱瑟琳取出數條產自加萊海峽的腌海魚乾,用隨身匕首分作十幾塊遞與各位,斯托克爾拿來數方鹹肉,其他人有的帶了櫻桃,有的拿出一條乳酪,也都紛紛同眾人分享。眾人吃吃喝喝,親熱無比。吟遊詩人趁機撥弄琴弦,唱了一首《巴黎的斯特凡》。

理查修士卻獨自坐到數十步開外的花壇之上,從懷裡掏出一塊黑麥麵包,就著囊中清水慢慢咀嚼。忽然腳步聲響,這時那名叫塞隆的少年騎士走了過來,沖理查行了個騎士禮。理查道:「塞隆小友,有何事?」塞隆道:「理查修士,我們明日一早啟程,何時可到巴黎?」理查道:「若是中間不停歇的話,只消大半日便能進入王軍營地。」塞隆大喜:「如此,明日此時,便能見到貞德小姐……貞德將軍了么?」理查見這少年騎士滿眼俱是憧憬,不由笑道:「你可曾見過她?」塞隆道:「不曾,但法蘭西上下,誰不知道貞德將軍大名,聽說她不僅驍勇善戰,還是一位美人。我大老遠從阿維農跑來,就為能一睹她的芳容。」理查笑道:「哦,原來你不是為查理七世陛下。」塞隆大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道:「為了查理七世,亦為了貞德將軍。修士您可見過她么?」理查聽到他問起,心中浮起貞德的俏麗面容,想到明日便能再度與她重逢,面沉如水的表情微微有了變化,點了點頭。塞隆道:「聽說她的武功也不錯,若不是騎士誓言不可與女子爭鬥,真想與她切磋一下。」理查忍俊不禁,拍拍這少年人肩膀道:「此事還是莫指望了。」塞隆以為修士小覷了他,急忙道:「我自幼師從名門,無論騎槍、鏈錘還是長劍都很擅長。」理查道:「你看我武功如何?」塞隆贊道:「修士您那一聲火龍吼,內力驚人,我站在一旁,幾乎站立不住。」理查指指自己,又指了指遠處巴黎方向:「當日我與貞德初逢,只交手了十招不到,便被打翻在地,這還是我偷襲佔了先。」塞隆大吃一驚,他心目中這理查修士的武功已經強悍無匹,在貞德面前居然不堪一擊。理查道:「柏拉圖曾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圈外的知識比圈內的更廣博。古人誠不欺我啊。」

塞隆面紅耳赤,不敢多言。

次日一早,群雄整好隊列,浩浩蕩蕩開赴巴黎,沿途還不斷有零散赴約的江湖人士加入,快到巴黎時,這支隊伍人數已逾80人。越靠近巴黎,沿途越是滿目瘡痍。處處狼煙,橫七豎八的破盾斷弓與屍體隨處可見,可見戰鬥之慘烈。群雄走到這裡,都收聲斂氣,面露敬畏,至此方知兵戎之威,遠非江湖爭鬥所能比擬。理查修士慈心仁厚,開始時看到有拋屍荒野的死者,還念上幾段祈文,後來死者愈多,念不勝念,也只得作罷。

這支隊伍還未尋到法軍大營,卻與一隊英軍不期而遇,雙方都毫無準備。好在理查修士及時出手,居中調度,那一隊英吉利士兵哪裡是這些江湖豪客的對手,只一場祈禱的工夫,便全殲了敵人,還俘獲了數人。理查心裡暗叫僥倖,倘若先讓這隊士兵列好陣勢,那敗北的只怕會是這一盤散沙般的俠客了。

凱瑟琳長年在北海為盜,英語嫻熟,她去審問了一圈俘虜。原來這隊士兵是剛從英格蘭派來援助貝福德公爵的。據俘虜所言,貝福德公爵昨天率親衛騎士團前往前線視察,卻被貞德出奇兵困在一處小城堡內,如今巴黎各處英軍都接到命令,發了瘋似的朝城堡趕去,務求在貞德攻破城堡之前救下公爵,法軍也擺開陣勢,在各處阻援。

理查修士聽了凱瑟琳的翻譯,沉吟不語。那吟遊詩人卡萊爾笑道:「修士,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理查聞言一愣,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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