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搖滾記 第二節 孫悟空

玄奘開著白色的SUV一路西行,沿途路過許多城市,也遇見過許多人。困了他便趴在車裡睡一會兒,餓了就在路邊的小便利店買些速食食品,有時候還會在野地里撅著屁股點酒精燈煮泡麵吃。

沒有緊迫的日程,沒有如影隨形的粉絲,想唱什麼唱什麼,唱得再荒腔走板,也沒有製作人在錄音棚里大吼大叫。作為一名前著名歌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享受過這種流浪的待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發覺自己有點寂寞。

雖然自彈自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玄奘希望還是能有一個搭檔——不是李世民那種事務型的搭檔,而是能在音樂上志同道合的夥伴。

以前的白馬寺樂隊里,有好幾個出色的樂手,都是李世民從各地重金挖過來的。他們在音樂方面都有天賦,表現無可挑剔,可玄奘始終不大喜歡。他們每天按部就班,按照合同的要求歌唱、跳舞、演奏,連開玩笑都有預先策劃的腳本。

白馬寺的樂手們表現沒有破綻,也沒有激情。音樂對他們來說,只是謀生的手段,不是愛好。與其說他們是音樂人,倒不如說他們是一群音樂上班族。

玄奘從來沒跟他們合練過,他們從不會提出任何音樂上的建議,只是機械地重複著手裡的樂譜,把每一個音都找得很准,准得令人髮指,令人索然無味。玄奘非常厭惡這種循規蹈矩,他在各種場合經常即興發揮,不是突然把調子拔高几度,就是砸毀樂隊的吉他或其他樂器,讓這些上班族被計畫外的襲擊搞得手忙腳亂,找不著調兒。每次陰謀得逞,玄奘都會高興那麼一兩分鐘,旋即變得更加失落。

玄奘出走的一個原因,正是他實在不想和這些忘記放鹽的麵包繼續待在一個烤箱。

「不過一個人去西天,未免太寂寞了。」玄奘對著後視鏡自言自語。白色SUV的引擎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在贊同主人的話。

組成一個像樣子的搖滾樂隊,至少要四個人:主唱、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這也是在漫長旅途中湊一桌麻將的最低數目。

「哎呀哎呀,不過這東西勉強不來的。」玄奘抓了抓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禿頭,「像我這樣的傻子畢竟不多。」如果李世民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坐著,一定會非常贊同這個評價。

這時候,儀錶盤上的紅燈亮了起來,車子該加油了。此時他正置身於一座忙碌的城市裡。這裡大部分建築都是方方正正的,外表是未經修飾的水泥原色,放眼望去,視野里是蒙蒙的一片灰白。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幾乎沒人駐足停留,也沒人西遊朝這輛SUV多看上一眼。搖滾玄奘握著方向盤慢慢在街上移動,發現馬路兩側除了各種各樣的基金、證券公司與銀行,幾乎沒有任何其他招牌,甚至連家書店或服裝店都沒有。

玄奘在街上轉了很久,終於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一家加油站。

他把車子開進去,按了按喇叭,一個疲憊的中年男子拿著油槍慢吞吞地走過來,眼袋大得嚇人。

「老闆,加油。」「嗯。」老闆熟練地撥開SUV的油蓋,把油槍放進去,「出遠門啊?」「對,去西天。」「好遠,做投資項目去?」這句話讓玄奘有點噎著了,他抓了抓頭,才回答道:「算是吧,我想去尋找真正的音樂。」「真正的音樂……那一定很值錢吧?」玄奘明智地閉上了嘴,把老闆扔在車旁加油,自己鑽進加油站的小超市轉來轉去。一會兒工夫,他買了幾袋麵包、一打啤酒、一罐口香糖和兩盒鉛筆——最後一樣不是用來寫字,而是用來咬的。他從小有思考時咬鉛筆頭的習慣,而開車時的思考時間很漫長。

他抱著這一大堆東西來到櫃檯,老闆也已經加好了油,回到收銀機前開始結賬。玄奘無聊地左顧右盼,無意中看到櫃檯旁邊扔著一個大紙箱,紙箱里堆著許多磁帶和CD。他眼睛一亮,自從進入這個城市以來,他總算看到關於音樂的東西了。

「老闆,我能看看那些東西嗎?」

「哦,那是不賣的。」老闆看了一眼,淡漠地回答,「那是別人丟這兒的,你想要儘管拿走就是。」玄奘好奇地蹲在箱子前,一一審視。這些磁帶相當古老,帶面上貼著淺色條紋的不幹膠,上面寫著一些難以辨識的文字和數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應該是個人買來空白磁帶自行錄製並標記分類。可惜玄奘這次出行沒有帶錄音機,所以他只是略帶感傷地翻檢了一遍,很快便把注意力轉向CD。

這些CD全部都是刻錄盤,沒有套封,好多盤面都被劃得不成樣子。玄奘挑了半天,才從中間找出一張保存相對完好的光碟。在盤的正面,不知是誰用馬克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大鬧天宮》Unplugged Live-#3。

玄奘繞有興趣地用兩隻指頭拈起這張CD,放到那一堆等待結賬的食品中去。老闆看都沒看,直接丟進購物袋裡。

從加油站出來,玄奘發動汽車,把這張CD推進車載音響里,緩緩開上公路。

一陣急促的旋律從SUV的環繞立體聲喇叭里流瀉出來,如暴風驟雨,又似霹靂弦驚。玄奘如觸電一般一下子跳起來,光頭重重撞到了駕駛室頂棚。

玄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狂暴的吉他Solo,裡面充滿了無比彪悍的生命力,旋律與技巧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演奏者完全是靠著激情澎湃來控制節奏——不,節奏也已經不存在了,這已經不是音樂,而是一片無邊無際、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每一個音符都化身為棲息其中的野生動物,從此而起,從此而終,生生不息,莽撞而響亮地活著。

玄奘猜測那個吉他用的一定是超高張力碳纖琴弦與厚質琴板,只有這種配置才能承受演奏者野性四溢的瘋狂。玄奘忍不住想像,得是多麼粗壯堅韌的手指,才能撥動如此張力的琴弦,演繹出這等睥睨天下的霸氣。音樂的時間並不長,只有二十多分鐘,後面沒有了。可這差不多是玄奘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二十多分鐘。當演奏結束以後,他的雙臂仍舊獃獃地壓住方向盤喇叭,讓SUV在公路上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路過的汽車與路人都無比驚詫,紛紛繞行這個怪胎。

玄奘用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趕緊恢複神智。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是掉頭猛踩油門一路沖回加油站,不顧老闆詫異的目光,拽著他的胳膊大聲嚷道:「喂,這張CD是你從哪裡弄來的?」老闆被這個年輕和尚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這,這是附近一個小男孩送來的,他想換口香糖吃。」玄奘又追問那個小男孩子的下落,老闆猶豫了一下,還是寫給他一個地址。

玄奘如獲至寶,買了一份城市地圖,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一處樓盤。這個樓盤叫做五指山,裡面一共有五棟公寓樓,每一棟都高聳入雲,像是人的五根指頭直插天空。和這座城市的主流建築差不多,五指山樓盤用的是暗灰色的外護牆與紅褐色磚塊,比例精準,色調低沉,猶如五個臉色陰沉的銀行家在開董事會。

小男孩恰好在其中一棟樓下玩耍,他的特徵和加油站老闆說的一樣:腦袋很大,眼鏡很大,眼睛卻很小,而且穿著一身火燒雲顏色的衣服。

玄奘走到小男孩面前,從懷裡掏出一把糖果:「小朋友,聽說你曾經賣過一個雜物箱到加油站?」小男孩覺得這個光頭大哥哥有些凶,嘴巴緊緊繃住,也不否認,也不承認。玄奘沒什麼對付小孩子的經驗,他連問了幾句,小男孩恍若未聞,還把手背到背後,根本不去看他手裡的糖果,反而對他背後背的吉他充滿了好奇。

玄奘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把吉他解下來,隨意撥弄幾下,遞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眼神里有了几絲興趣,膽怯地伸過手去在琴弦上碰了一下。吉他發出悅耳的聲音,小男孩終於露出笑意。玄奘索性把吉他平放在地面上,教他用指肚在琴弦上摩擦。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休息時間已經過了,你怎麼還不去屋裡複習奧數?」小孩子渾身一顫,連忙低頭轉身跑進公寓樓。玄奘抬起頭,眯起眼睛,看到在公寓入口處站著一位穿著辦公套裝的少婦,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還算窈窕,眼角卻已經有了深刻的魚尾紋。

「先生,你認識我家小紅?」少婦注意到玄奘穿了一身破牛仔裝,地上擱著一把吉他,一臉的不信任。

「哦,不是,我只是想問問他關於這張CD的事情。」玄奘從懷裡掏出CD,遞給少婦。少婦沒有接,只是略微掃了一眼,淡淡回答:「這是我家的東西。」「我可以把它還給您。」「你喜歡的話拿走好了。我們家裡沒有那麼大地方,每年都要清理一批用不著的雜物。」

少婦想要轉身離開,玄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急切粗魯地問道:「我,我能問問這張CD的演奏者是誰嗎?」對於這個問題,少婦顯得有些不耐煩:「你問這個幹嘛?」「喜歡啊!你不覺得這段演奏得太牛逼了么?」「不要說髒話,先生。」少婦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玄奘卻置若罔聞,拽住她的胳膊,堅定地注視著她的雙眼。住戶們進出這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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