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煙

寂靜的夏夜的空氣里閑坐著的我,腦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這裡洶湧。看看這同綠水似的由藍紗罩里透出來的電燈光,聽聽窗外從靜安寺路上傳過來的同倦了似的汽車鳴聲,我覺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憂鬱病時代去的樣子,我的比女人還不值錢的眼淚,又映在我的頰上了。

抬頭起來,我便能見得那催人老去的日曆,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但是我的事業,我的境遇,我的將來,啊啊,吃盡了千辛萬苦,自家以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開緊緊捏住的拳頭來一看,我手裡只有一溜青煙!

世俗所說的「成功」,於我原似浮雲。無聊的時候偶爾寫下來的幾篇概念式的小說,雖則受人攻擊,我心裡倒也沒有什麼難過,物質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緊牙齒,忍耐一下,也沒有些微關係,但是自從我生出之後,直到如今二十餘年的中間,我自家播的種,栽的花,哪裡有一枝是鮮艷的?哪裡一枝曾經結過果來?啊啊,若說人的生活可以塗抹了改作的時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決不願意把它弄得同過去的二十年間的生活一樣的!我從小若學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間房屋造成了。無聊的時候,跑到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邊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夠輕減。我從少若學作裁縫,不消說現在定能把輕羅綉緞剪開來縫成好好的衫子了。無聊的時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縫紉的纖麗的衫裙,打開來一看,我的鬱悶,也定能消殺下去。但是無一藝之長的我,從前還自家騙自家,老把古今文人所作成的傑作拿出來自慰,現在夢醒之後,看了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連飲鴆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還有什麼法子來填補這胸中的空虛呢?

有幾個在有錢的人翼下寄生著的新聞記者說:

「你們的憂鬱,全是做作,全是無病呻吟,是醜態!」

我只求能夠真真的如他們所說,使我的憂鬱是假作的,那麼就是被他們罵得再厲害一點,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幾本舊書和幾塊不知從何處來的每日買麵包的錢,給了他們,也是願意的。

有幾個為前面那樣的新聞記者作奴僕的人說:

「你們在發牢騷,你們因為沒有人來使用你們,在發牢騷!」

我只求我所發的是牢騷,那麼我就是連現在正打算點火吸的這枝Felucca,給了他們都可以,因為發牢騷的人,總有一點自負,但是現在覺得自家的精神肉體,委靡得同風的影子一樣的我,還有一點什麼可以自負呢?

有幾個比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說:

「你們所感得的是Toska,是現在中國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但是我若有這樣的Myriad 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了。

我的弟兄說:

「唉,可憐的你,正生在這個時候,正生在中國鬧得這樣的時候,難怪你每天只是鬱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憂鬱是應該的,你早生十年也好,遲生十年也好……」

我無論在什麼時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個肥白的裸體婦女,在酣飲的時候罷——聽到這一句話,就會痛哭起來,但是你若再問一聲,「你的憂鬱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張大了淚眼,對你搖幾搖頭說:「不是,不是。」國家亡了有什麼?亡國詩人Sienkiewicz,不是轟轟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個個都很安閑的么?國家亡了有什麼?外國人來管理我們,不是更好么?陸劍南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兩句好詩,不是因國亡了才做得出來的么?少年的血氣干萎無遺的目下的我,哪裡還有同從前那麼的愛國熱忱,我已經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車聲音漸漸的稀少下去了,蒼茫六合的中間我只聽見我的筆尖在紙上劃字的聲音。探頭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見一彎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著幾顆殘星。我擱下了筆,在我這同火柴箱一樣的房間里走了幾步,只覺得一味凄涼寂寞的感覺,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這憂鬱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雖是剛過了端午節,但象這樣暑熱的深夜裡,睡也睡不著的。我還是把電燈滅黑了,看窗外的景色吧。

窗外的空間只有錯雜的屋脊和尖頂,受了幾處瓦斯燈的遠光,絕似電影的樓台,把它們的輪廓畫在微茫的夜氣里。四處都寂靜了,我卻聽見微風吹動窗葉的聲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裡幽幽嘆氣的樣子。

遠處又有汽車的喇叭聲響了,這大約是西洋資本家的男女,從淫樂的裸體跳舞場回家去的凱歌吧。啊啊,年紀要輕,顏容要美,更要有錢。

我從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電燈拈開對鏡子看了幾分鐘,覺得這清瘦的容貌,終究不是食肉之相。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還是吸吸煙,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統一起來,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點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復把這口煙完全吐上了電燈的綠紗罩子。綠紗罩的周圍,同夏天的深山雨後似的,起了一層淡紫的雲霧。獃獃的對這層雲霧凝視著,我的身子好象是縮小了投乘在這淡紫的雲霧中間。這層輕淡的雲霧,一飄一揚的盪了開去,我的身體便化而為二,一個縮小的身子在這層霧裡飄蕩,一個原身仍坐在電燈的綠光下遠遠的守望著那青煙里的我。

A Phantom,

已經是薄暮的時候了。

天空的周圍,承受著落日的餘暉,四邊有一圈銀紅的彩帶,向天心一步步變成了明藍的顏色,八分滿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掛在東半邊的空中。幾刻鐘過去了,本來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來。月光下流著一條曲折的大江,江的兩岸有郁茂的樹林,空曠的沙渚。夾在樹林沙渚中間,各自離開一里二里,更有幾處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邊環抱著一群層疊的青山。當江流曲處,山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間,聚居了幾百家人家,便是F縣縣治所在之地。與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灑遍了這縣城,江流,青山,樹林,和離縣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黃昏的影子,各處都可以看得出來了。平時非常寂靜的這F縣城裡,今晚上卻帶著些躍動的生氣,家家的燈火點得比平時格外的輝煌,街上來往的行人也比平時格外的嘈雜,今晚的月亮,幾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澀起來了。這一天是舊曆的五月初十。正是F縣城裡每年演戲行元帥會的日子。

一個年紀大約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當這黃昏時候,拖了一雙走倦了的足慢慢的進了F縣城的東門,踏著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夾在長街上行人中間向西走來,他的青黃的臉上露著一副惶恐的形容,額上眼下已經有幾條皺紋了。嘴邊上亂生在那裡的一叢蕪雜的短胡,和身上穿著的一件齷齪的半舊竹布大衫,證明他是一個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雙同死魚似的眼睛,盡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認識他的樣子,也好象是在那裡尋知已的人的樣子。他今天早晨從H省城動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這時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見的故鄉F城裡。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從一條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裡走了進去。街上雖則熱鬧,但這條狹巷裡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轉了一個彎,走到一家大牆門的前頭,他遲疑了一會,便走過去了。走過了兩三步,他又回了轉來。向門裡偷眼一看,他看見正廳中間桌上有一盞洋燈點在那裡。明亮的洋燈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張鍾馗圖和幾副蠟箋的字對來。此外廳上空空寂寂,沒有人影。他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走了幾遍,眼睛裡放出了兩道晶潤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最後他走轉來過這牆門口的時候,裡面卻走出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來。因為她走在他與洋燈的中間,所以他只看見她的蓬蓬的頭髮,映在洋燈的光線里。他急忙走過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牆門,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復走轉來,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後。那女人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忽兒把頭朝了轉來。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對她一看就好象觸了電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轉來對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復向前的走去。他就趕上一步,輕輕的問那女人說:

「嫂嫂這一家是姓於的人家么?」

那女人聽了這句問語,就停住了腳,回答他說:

「噯!從前是姓於的,現在賣給了陸家了。」

在月光下他雖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臉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話聲是很凄楚的,他的問語又輕了一段,帶起顫聲來了。

「那麼於家搬上哪裡去了呢?」

「大爺在北京,二爺在天津。」

「他們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於家的嫂嫂么?」

「噯!我是三房裡的。」

「那麼於家就是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么?」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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