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節

閑人的閑腦,是魔鬼的工場,我因為公園茅亭里的閑居生活單調不過。也變成了那個小戲園的常客人,誘引的最有力者當然是謝月英。

這時候節季已經進了晚秋,那一年的A城,因為多下了幾次雨,天氣已變得很涼冷了。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天天早晨起來,在茅亭的南窗階上躺著享太陽,一手裡拿一杯熱茶,一隻手裡拿一張新聞,第一注意閱讀的,就是廣告欄里的戲目,和那些A地的地方才子(大約就是那班戲園內拚命叫好的才子罷)所做的女伶身世和劇評。一則因為太沒有事情干,二則因為所帶的幾本小說書,都已看完了,所以每晚閑來無事,終於還是上戲園去聽戲,並且謝月英的唱做,的確也還過得去,與其費盡了腳力,無情無緒的冒著寒風,去往小山上奔跑,倒還不如上戲園去坐坐的安閑。於是在晴明的午後,她們若唱戲,我也沒有一日缺過席,這是我見了謝月英之後,新改變的生活方式。

寒風一陣陣的緊起來,四周遼闊的這公園附近的荷花樹木,也都凋落了。田塍路上的野草,變成了黃色,舊日的荷花池裡,除了幾根零殘的荷根而外,只有一處一處的瀦水在那裡迎送秋陽,因為天氣涼冷了的緣故,這十里荷塘的公園游地內,也很少有人來,在淡淡的夕陽影里,除了西飛的一片烏鴉聲外,只有幾個沉默的佃家,站在泥水中間挖藕的聲音,我的茅亭的寓舍,到了這時候,已經變成了出世的幽棲之所,再往下去,怕有點不可能了。況且因為那戲園的關係,每天晚上,到了夜深,要守城的警察,開門放我出城,出城後,更要在孤靜無人的野路上走半天冷路,實在有點不便,於是我的搬家的決心,也就一天一天的堅定起來了。

像我這樣的一個獨身者的搬家問題,當然是很簡單,第一那位父執的公署里,就可以去住,第二若嫌公署里繁雜不過,去找一家旅館,包一個房間,也很容易。可是我的性格,老是因循苟且,每天到晚上從黑暗裡摸回家來,就決定次日一定搬家,第二天一定去找一個房間,但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享享太陽,喝喝茶,看看報,就又把這事擱起了。到了午後,就是照例的到公署去轉一轉,或上酒樓去吃點酒,晚上又照例的到戲園子去,像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竟過了兩個多星期。

正在這個猶豫的期間里,突然遇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竟把我的移居問題解決了。

大約常到戲園去聽戲的人,總有這樣的經驗的罷?幾個天天見面的常客,在不知不覺的中間,很容易聯成朋友。尤其是在戲園以外的別的地方突然遇見的時候,兩個就會老朋友似的招呼起來。有一天黑雲飛滿空中,北風吹得很緊的薄暮,我從剃頭鋪里修了面出來,在剃頭鋪門口,突然遇見一位衣冠很瀟洒的青年。他對我微笑著點了一點頭,我也笑了一臉,回了他一個禮。等我走下台階,立著和他並排的時候,他又笑眯眯地問我說:「今晚上仍舊去安樂園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個戲園,——原來這戲園的名字叫安樂園——和在戲台前常見的這一個小白臉,往東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談了些女伶做唱的評話。我們就在三叉路口走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裡吃過晚飯,我本不想再去戲園,但因為出城回家,北風颳得很冷,所以路過安樂園的時候,便也不自意識地踏了進去,打算權坐一坐,等風勢殺一點後再回家去,誰知一入戲園,那位白天見過的小白臉跑過來和我說話了。他問了我的姓名職業住址後,對我就恭維起來,我聽了雖則心裡有點不舒服,但遇在這樣悲涼的晚上,又處在這樣孤冷的客中,有一個本地的青年朋友,談談閑話,也算不壞;所以就也和他說了些無聊的話。等到我告訴他一個人獨離在城外的公園,晚上回去——尤其是像這樣的晚上——真有些膽怯的時候,他就跳起來說:「那你為什麼不搬到謝月英住的那個旅館裡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遠,去戲園尤其近。今晚上戲散之後,我就同你去看看,好么?順便也可以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幾個同伴。」

他說話的時候,很有自信,彷彿謝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面也已經說過,對於逛衚衕,訪女優,一向就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聽了他的話,竟紅起臉來。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說:

「你在北京住了這許多年,難道這一點經驗都沒有么?訪問訪問女戲子,算什麼一回事?並不是我在這裡對外鄉人吹牛皮,識時務的女優到這裡的時候,對我們這一輩人,大約總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謝月英在旅館裡的樣子罷!」

他說話的時候,很表現著一種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著,注意到台上的戲上去了。

在戲園子里一邊和他談話,一邊想到戲散之後,究竟還是去呢不去的問題,時間過去得很快,不知不覺的中間,七八齣戲已經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雜雜的立起來走了。

台上的煤氣燈吹熄了兩張,只留著中間的一張大燈,還在照著雜役人等掃地,疊桌椅。這時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鑼鼓聲音停後的這破戲園內的空氣,變得異常的靜默肅條。台房裡那些女孩們嘻嘻叫喚的聲氣,在池子里也聽得出來。

我立起身來把衣帽整了一整,猶豫未決地正想走的時候,那小白臉卻拉著我的手說:

「你慢著,月英還在後台洗臉哩,我先和你上後台去瞧一瞧罷!」

說著他就拉了我爬上戲台,直走到後台房裡去,台房裡還留著許多搶演末一齣戲的女孩們,正在黃灰灰的電燈光里卸裝洗手臉。亂雜的衣箱,亂雜的盔帽,和五顏六色的刀槍器具,及花花綠綠的人頭人面衣裳之類,與一種雜談聲,鬨笑聲緊擠在一塊,使人一見便能感到一種不規則無節制的生活氣氛來。我羞羞澀澀地跟了這一位小白臉,在人叢中擠過了好一段路,最後在東邊屋角盡處,才看見了陳蓮奎謝月英等的卸裝地方。

原來今天的壓台戲是《大回荊洲》,所以她們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謝月英把袍服脫去,只穿了一件粉紅小襖,在朝著一面大鏡子擦臉。她腰裡緊束著一條馬帶,所以穿黑褲子的後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電燈光里,我一看見了她這一種形態,心裡就突突的跳起來了,又哪裡經得起那小白臉的一番肉麻的介紹呢?他走近了謝月英的身後,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裝著一臉純肉感的嘻笑對她說:

「月英!我替你介紹了一位朋友,這一位王先生,是我們省長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來和你見見。」

謝月英迴轉頭來,「我的媽嚇」的叫了一聲,佯嗅假喜的裝著驚恐的笑容,對那小白臉說:

「陳先生,你老愛那麼動手動腳,駭死我了。」

說著,她又回過眼來,對我斜視了一眼,口對著那小白臉,眼卻膘著我的說:

「我們還要你介紹么?天天在台前頭見面,還怕不認得么?」我因為那所謂陳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後,一面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電氣,心裡同喝醉酒了似的在起混亂,一面聽了她那一句動手動腳的話,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頻頻送過來的眼睛,我只漲紅了臉,伏倒了頭,默默的在那裡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說出一句話來。

一邊在髦兒戲房裡特別聞得出來的那一種香粉香油的氣味,不知從何處來的,儘是一陣陣的撲上鼻來,弄得我吐氣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難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當兒,謝月英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和在她邊上站著,也在卸裝梳洗的李蘭香咬了一句耳朵。李蘭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對我看了一眼。謝月英又朝李蘭香打了一個招呼,彷彿是在促她承認似的。李蘭香笑了笑,點了一點頭後,謝月英就親親熱熱的對我說:

「王先生,您還記得么?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面的那一天的事情?」說著她又笑了起來。

我漲紅的臉上又加了一陣紅,也很不自然地裝了臉微笑,點頭對她說:

「可不是嗎?那時候是你們剛到的時候吧?」她們聽了我的說話聲音,三個人一齊朝了轉來,對我凝視。那高大的陳蓮奎,並已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問我說:

「您先生也是北京人嗎?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我囁嚅地應酬了幾句,實在覺得不耐煩了——因為怕羞得厲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臉的陳君,一道從後門跑出到一條狹巷裡來,臨走的時候,陳君又回頭來對謝月英說:

「月英,我們先到旅館裡去等你們,你們早點回來,這一位王先生要請你們吃點心哩!」手裡拿了一個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個姥姥,也裝著笑臉對陳君說:

「陳先生!我的白干兒,你別忘記啦!」

陳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臉,斜側著身子,和我走了出來。一出後門,天上的大風,還在嗚嗚的刮著,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狹巷裡的冷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冷痙。那濃艷的柔軟的香溫的後台的空氣,到這裡才發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種後悔的心思,悔不該那麼急促地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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