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4節

不到一歲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萬的三層小樓後,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問兒子:「啥時給俺過戶?」

「現在開發商還沒給辦證呢。」傳志心裡有點煩。幸虧開發商開發翠湖灣時有違規問題,致使房產證遲遲交不到業主手裡,才使傳志合理地對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論,這小房過戶給老娘還真沒覺得沒什麼不合理,母親養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寬敞的房子住,而母親住又不方便,這種家常便飯般的拉鋸戰和動不動就叫婆婆滾的場面以使他毫無顏面。現在他後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產權,這區區小房給自己老娘算給他一點補償行不行?他寧願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無所有也不願讓老娘失望,誰叫她是自己的親娘呢!從小養成的家庭觀、家族觀念和孝道讓他心甘如此。

看著老婆開心地逗弄女兒,傳志愈發鬱悶,愈發找不到平衡,甚至隱隱有點後悔,覺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顆砝碼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親病況漸好之際,他飛快地交了錢,把侄兒送進一家幼兒園,半年就要三千塊錢,好歹也工作幾年了,連工資、補貼加獎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塊,除了何琳手裡的固定工資,自己手裡也有一筆至少同樣數目的隱形收入供隨時調度。在嚴酷的生活面前,男人沒有個小金庫,就憑老婆的摳門,日子沒法想像。

大龍入了托,母親有了清閑,兒子心裡好多了。不過馬上來的另一件事更讓他開懷,甚至揚眉吐氣,他這個部門有一塊地皮,通過巧立名目,與私營財團搞起了地產聯合開發,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給公務員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銷。傳志平時在單位勤快、忠厚,與人無爭且對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隊越是政府部門,越是派系林立,大家平時互相勾心鬥角,用盡心機。在這樣的環境中能站對隊伍並低調做人、積極做事,幾年下來,自然深得上司賞識和信任。恰逢老天開眼,讓他這個派系此時得勢,有了好機會和肥缺,領導自己避諱不能親自進入,就力推他進入地產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務員薪水,合作方暗地裡給他年薪三十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時候他投桃報李,給領導幾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圓融了。

這將是一次鯉魚跳龍門的飛躍,在他寒門之士的經歷中,除了考上大學,考上公務員,這次也是值得慶祝的質變,從一個小公務員,步入高薪管理階層,可能是未來職業經理人的起點。也行傳志從此開始脫胎換骨。

此時的何琳正在鏡中端詳著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顧小孩,還得時時為看護家產與樓下的吵架,人不光變得神經質,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皺紋了,黑髮里也偶爾抓出一個白頭髮了。她為自己的繁瑣、碌碌和蒼老,感到灰心和無奈,大好年華整天窮耗在內鬥上,曾經單純文靜的她就在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變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澀恐慌的味道後,渣滓布滿了舌頭。這讓她試著找回自己時多少有些沮喪,回頭看看女兒,可愛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斷摔打著一隻橡皮鴨子,啪啪作響,一邊摔打一邊看媽媽,突然,小姑娘咧開小嘴朝母親開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來,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如陽光突然穿透陰霾照進洞穴般,何琳一掃心中的積鬱,撲上去把她抱起了,雞啄米似的在女兒小臉上親了又親:「臭小豬,臭寶貝,我們以後要天天高高興興的,我們不再生氣不再戴枷鎖了!」

然後她抱著女兒在陽台上看到傳志下班回來了,胳膊一甩一甩鴨子似的,這是他遇到開心事的標誌。

看他進門,她馬上出門,站在樓梯拐彎處,若無其事地惦著女兒。

果然,傳志進門後就去他媽房間了,去宣布到目前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為一家地產公司的副總,年薪三十萬!當然,這只是個開頭。

老太太發出一聲暴響,「啊!俺的兒啊,不孬!這次俺一定得俺兒的濟!三十萬是多少?能買一套小房不?」

兒子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下變得如此高大,充滿了自豪與成就感:「也就是個首付,兩年就能還清。」

「兒啊,你得給你娘買個小房啊!俺這一輩子也算是得了兒子的濟啦!你兄弟姐妹來北京看娘也都有個落腳的地方,比住這兒強,刺蝟一樣,扎人心疼……」

然後是兒子的應和聲,「給您買個複式的……」

「啥叫複式?」

「就是樓上樓下。」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俺就帶著大龍住樓上!」

……

他永遠這樣,永遠第一個想到討他娘的歡心,其他人排到後面;永遠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員是誰,有多少;他自己的錢永遠是他自己的,永遠先滿足他潛意識裡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這個人沒有長大,還在陰影里,他依然不是個獨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這方面他永遠成熟不了,永遠在母親與妻子、母親的家庭與妻子的家庭中疲於應付。這是他的價值觀和潛意識行為,掙多少錢都解決不了問題。她曾經盼著他心靈回歸,成為命運共同體,可他回歸也回到他潛意識的家庭,新家庭對於他,只是個新家庭,裡面的人並不重要。他有一套強大而頑固的家族、血緣、榮耀共享及彼此輔佐的家庭價值觀體系,她改變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為這個體系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為一幫子人的未來去奮鬥,成為一個堅信成功改變命運的族群中的一個支撐,一片磚瓦,在爭爭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徹底淪為他們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間,輕輕拍著女兒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親肩窩處,一個又一個的哈欠,要睡覺了。

這時傳志興奮地上來,先去衛生間嘩嘩啦啦開閘解壓,然後換了拖鞋,撿了個最好的姿勢在沙發上坐好——這一過程中還納悶老婆怎麼不對自己發表意見了呢?偏偏何琳晃動著不看她。

這個興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聲,「嗯,以後你上不上班也沒關係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說話。

「給你說個事,明後年我單位可能要分房,價格很便宜,白撿一樣,到時我們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著滾都住不到邊,猜猜我……」

「我們離婚吧!」

連空氣都僵了一下,傳志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大聲地:「你神經病啊你!」

何琳態度堅決:「我們離婚吧!」

傳志火了,「找事啊!你什麼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話說完?我她媽單位開眼了,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頭上了,你一直不掙錢不夠維持家用的老公馬上要年薪三十萬了,還有福利房可分,你發什麼神經啊!」

傳志簡直氣得哆嗦,以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長的社會地位。但聲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嚇哭了。

何琳拍著女兒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不正好嗎?你現在能掙大錢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們眼色了,我們的作用也越來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該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為你的家族你的母親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磚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凈簡單一點的生活。」

傳志鐵青著臉,「說到底你還是對他們有意見!你一直對我家人有意見,你怎麼不想想那是我媽,說的是人話嗎?沒有她當年的付出怎麼可能有現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兒決定把你再還給你媽,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兒就夠了。」

傳志突然有點鄙夷的聲音:「你是處心積慮吧,剛把著幢房子過戶到閨女名下,你就耍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兒,你的陰謀休想得逞!」

何琳並不著惱,坐在他旁邊的床上,搖著女兒跟他說:「有什麼陰謀?這房子本來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讓我們陽謀了過來!只許你對你家人親啊?現在我只是要回了屬於我的東西,不使點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應嗎?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潑辣點也得聰明點,不然能讓你一家子欺負死。再說,有什麼陰謀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閨女!」然後端詳著女兒慢慢熟睡的小臉,「你要這臭丫頭幹嗎?你家丫頭不少了,也行老三說不定也生個丫頭。寶貝跟著我起碼不會受苦,要跟著一個後媽或重男輕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複了單身,也有了獨立戶口名額,這名額給大龍或留給你自己的兒子——你還有生兒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場,別惦記女兒名下的房子啦,本來也不屬於你,現在當你學學我父母,也怕閨女沒地方住,送給她了吧。」

姿態擺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聞言細雨,主力打親情牌。

傳志一下就哭了,轉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離開……不要說的像真的一樣,我有錯改進……」

何琳像拍天勤一樣拍著他的背,「我們在一起並不幸福,你比我還不幸福,隱忍壓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歲我們就得瘋。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們對家庭的看法差異太大,你沒發現我越來越神精質越來越無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