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5節

老太太從早市一個俗家和尚手裡買了一個粗製濫造的瓷菩薩,俗艷的口紅,不怎麼合比例的纖纖玉手裡捏著一隻不那麼順溜的水凈瓶,裡面插了幾枝綠塑料柳枝。反正怎麼看都無法讓人生出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它供奉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早晚一炷香,兒子上班走後虔誠地敲木魚,噹噹當,繁密無盡頭的聲音讓樓上的何琳每分鐘心跳兩百下,頭痛爆裂得要撞牆,撞到眼冒金花才舒服。她為此氣沖牛斗,第一次敲開了婆婆的房間,「沒法睡覺,不敲了行吧?」

婆婆停下手中的木魚,眼皮都沒翻,「求人不如求天,俺在求俺第二個孫子。」

「有用嗎?」

「人在做,天在看,有用沒用做了再說。」

行,何琳在屋外溜達了多半天,等傳志一來,立馬告狀:「讓你媽別敲那個破木魚了行嗎?北方哪有在家供神的?連我小姨這樣的大俗人都從來不供,她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把咱家當廟了怎麼的?」

傳志對老婆、母親的爭執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告官不究,現在有人告了,平衡被打破了,他這隻蝸牛就得出面了。

兒子到了老太太屋裡,進門和觀音菩薩對上臉,三隻香在裊裊冒著青煙。還別說,這個從小學裡就受無神論教育的青年才俊還真有點不能適應。

「娘,你把菩薩弄家裡來幹啥?」

他媽很平靜,「求菩薩再給俺添個孫子!」

「迷信。有用嗎?」

「有用沒用俺問心無愧!」

「天天敲木魚,何琳睡不著覺。」

「誰說俺天天敲了?自己心裡沒事怕什麼木魚?事多的!」

「以後少敲吧,裝神弄鬼的事少做吧,在自己家裡,你兒子可是國家公務員呢!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傳志也覺得母親這一次過分。以他對母親的了解,雖然有點迷信,也不至於要把菩薩供在家裡做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吧?有點奇怪呢。

不過何琳並不奇怪,從第二天傳志一上班,樓下的木魚聲又敲起來時就明白了,婆婆在老公面前失寵了,找不到由頭,以歪門邪道奇技淫巧之術出奇制勝呢!哈哈,不敢在兒子面前敲,專門噁心她,還帶著「求觀音送子」的大帽子,不過是與兒媳爭奪話語權爭取地盤爭奪對這個家裡唯一男主人影響力的一種心理戰術而已。女人,不管她十八歲還是八十一歲,心裡也不過那點小九九,用對生活的諳熟和豐富的沉澱為自己爭取更有用的東西罷了。窺探到這一點,何琳驀然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對婆婆的小把戲也居高臨下藐視起來,甚至有點小小的得意和同情,說到底是一個得仰望兒子爭取到最好的生活條件的老女人罷了,身體和心理都衰落到很可怕的境地了,一戳即倒的稻草人,根本不必與她一般見識。

不過那木魚雨點般的密集聲也太可怕了,一度令她坐在卧室溫暖的床上恐慌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是一種宗教幻覺般的心理暗示,甚至是一種神經戰,讓人瞬間失去理智,陷入抓狂。

不過到底何琳在精神上戰勝她了,一度聽到自己滿意的笑聲,響徹雲霄,驚得天上的鴿子都噼里啪啦掉下來,血淋淋地砸碎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她捂上耳朵,挪過去打開電腦,用高音量讓魅惑男高音vitas亮開那尖銳高亢、響遏行雲之音周而復始地唱《星星》、《歌劇2》、《俄羅斯岸邊》,瞬間把下面的木魚聲壓到地下室去了。狠著心,何琳聽了多半天,聽到頭疼欲裂、胃翻難受也在所不惜。以暴制暴嘛。

老太太這一著又算體面地輸了。除了二人較勁,外人並沒有真切地看出兩人內鬥的彼消此長,而且老太太還有一個殺手鐧:做菜。每一個母親對兒子保持的最終極的影響力除了血緣便是對其胃口的塑造。她培養了他的口腹之慾,這一點怎麼想怎麼像個陰謀,使她在以後的歲月中還能時時佔據他心中最可靠甚至最核心的位置:你每天得餓啊,你每天得吃飯啊,這時你會想起誰來?

這一點何琳承認落了下風,好在男人除了胃還有更重要的生殖系統,這一點沒有比妻子更合法更端莊也更勝任的女人了。何琳無需跟她爭,不然就陷入好友小雅和她婆婆那場更深沉更像陰謀的心理戰事了。她只需要恰到好處地點到為止就行了。

傳志下班了,婆婆在廚房裡又燒了幾樣拿手好菜,可不像以前豬食似的了,油放得多多的,香,一巨盤一海碗地盛上來,現在也學標緻路線了,少而精,樣式多,且都是兒子愛吃的。看來看電視有長進啊,端上桌子就等於接管兒子了。

何琳可不想到了床上再接管老公,更不想到了床上老公的腦袋還停留在美味的餐桌上。這年頭社會分工發展迅速,掌握拿手好菜甚至以此為職業的比比皆是,哪個男人沒養成嘴大吃四方的胃口?

因此那親愛的人一進門,可愛的嬌妻就先於老娘蹭上去,先啵啵左右開弓啄兩下,然後吊在老公胳膊上,撒嬌弄痴說餓死了,饞得流口水了,想吃火鍋想瘋了,又不貴,嗚嗚,然後撅著小嘴巴等著官人英雄救美帶路。

此時就這個男人最幸福了,兩個女人想方設法拉攏他並為此競相提高服務的花樣和質量,他因此陷入家庭和美和天倫之樂的臆夢裡,當然誰的服務質量最高、最用心良苦、最能討得他心軟之處,就跟誰走了。

留下老太太一人面對做了一下午佳肴的桌子,也無限傷懷,誰讓那是自己的兒子也只是兒子呢!暫由他去吧。不過婆婆的生存之道遠較年輕的媳婦窄,除了掛著兒子別無他法,只能寄求於下次,做得更好更細心,補回來。

以何琳的智商,一對一,專心致志地與婆婆打對攻,玩這種爭寵遊戲並不一定輸,以前沒經驗,感覺不到有這種技戰術,常像生瓜蛋子被婆婆提捏在手心裡。現在她知道了,你不能把婆婆當單純的婆婆和長輩,當一個時時事事與你爭寵、爭老公、爭地盤、爭女主人地位和話語權的對手你就找到了制敵之道,也欣然發現了自己的優勢、劣勢和敵人的優劣勢。大部分時間,你手裡的王牌和可利用資源要多得多,只要操作得當,再擠她也擠不進傳統上她一直夢想和仰望的舊社會大家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去。實權,只要你不放手,會一直在你手裡。

因此何琳擺好站位,以最佳姿態和心理迎接婆婆的下一招。反正不上班,時間和精力有的是,白臉紅臉都奉陪。

不過讓她失望的是,婆婆的過招日程表讓一突發事件給打擾了。二十一歲的小叔子王傳林打來電話跟老娘要生活費,雖早已成年了,依然那麼心安理得的要法。老太太也覺得這是義務,更有轉嫁義務於他人的理所當然。

「俺哪有錢?跟你哥要!」

這個「哥」,一般指二哥。

「我哥說目前手緊,二嫂懷孕了,不上班了,開銷大,暫時給不了。」

「該上班不上班,天上掉錢啊!你也是,錢花得忒快,不能緊著花啊!養你到八十啊?去,跟你妹紅霞借兩個。」

裡面沉默了片刻,「說了,她也沒錢……」

「你說先借借,以後還她!」

「我說借了,她說沒錢!」

「……咋都沒錢了?」老太太有些納悶,轉身給小閨女打了個電話,悠揚的《致愛麗絲》後很久,對面才響起了像是機械的嘈雜聲。女孩餵了半天,總算找了個比較安靜的地方與母親通電話。

「紅霞,你三哥沒錢了,跟你借點,你咋刺蝟似的不借他?」

女孩有些激動,語速有些快,「誰說我沒借給他?這兩年從他上大學裡里外外給他快兩萬了,還不算高中花我的……」

「他是大學生,畢了業掙了錢還你!」

「懸!我沒指望他還,只求他現在不要找我要錢了,欠他似的!上個月剛給了他四百,這個月才幾號,又要!我一個月累死累活、每天干十幾個小時才掙一千塊錢!哪天晚上十二點前睡過覺?」

「他咋花這麼多……」

「談女朋友啊,請人家吃飯啊,再多也填不滿無底洞!」

嗯,問題出來了,老三這幾個月花錢多半是因為談戀愛了。老太太又給三兒去電話,談戀愛花錢還給家裡要?還談它幹啥?和誰談的呀?老三磨磨嘰嘰一陣後,說實話了,和一個不同系不同班的老鄉談的,姓甚名誰、家裡狀況也一五一十說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即從與二媳婦的微觀競爭擴大到對未來三兒媳婦的宏觀調控上,「啥?找了個農村的?三兒啊,三天不揪著耳朵交代你你咋就憨完了,沒一點大人心眼呢?你還在上學階段,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掙獎學金一門心思想著玩想著和女學生談戀愛?你哥你妹辛辛苦苦掙幾個錢哪能這樣瞎花?看著是倆錢了,吃一桌子菜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窮,掙不了幾個錢,你出去兩年就忘了咱家是啥樣的啦?聽你娘的,這個戀愛不能談,又花錢又耽誤學業,沒一樣好——啥?還是老鄉,咱西邊村裡的,不行!咱不能願意,長得再俊也不能願意!俺供你上大學的目的你忘了不?就是讓你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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