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節

何琳從醫院轉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閨房裡,眼淚縱橫,思慮萬千,對所謂的愛情,剝掉鮮艷、神秘和幻象,就像張愛玲所說,上面原來爬滿了虱子。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在深夜中看到一個分不出性別的嬰兒,張著無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著她哭泣。有一忽兒,她的心墜入深淵,陷入淤泥,像一條剖肚刮鱗的魚一樣,停止了呼吸和思維,再不願醒來,在河床上慢慢變成化石。

她滿心疲憊和厭倦,只想靜靜地一個人,讓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讓懊悔的更懊悔,讓迷失的更迷失,她只想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什麼也不想面對,只求離疼痛更近些,讓麻木的神經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麼,甚至心裡狂喊著:報應!報應!對她曾經幼稚的選擇和單純的一廂情願的報應!

傳志每天下班都去岳父家看老婆,非常準時、虔誠,經常會抱著面容慘淡的老婆哭,說對不起她。

經常被橫眉冷對陰陽怪氣的郁華清趕出來,「男子漢大豆腐,不一頭撞死就憑掉幾粒金豆管屁用啊?趕緊,趕緊,讓何琳消停一會兒吧,媳婦哪有娘重要,媳婦又沒生你養你,又沒供你上學當京官,在這兒浪費感情!快點回大房子住去吧,沒人跟你爭跟你搶了,記著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鄰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豬狗牛羊都牽來啊,三層呢,空著就白瞎了!」

傳志被趕出來,迎面碰上岳父。老何這老好人也不待見這曾經相當滿意的女婿了,轉身去了卧室。岳母郁華明更是拿著圍巾和車鑰匙冷著臉從一旁走過,眼皮都不翻,去學校了。

傳志受此冷遇,感到從未有過的悲痛和壓力,突然之間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爭吵和溫暖的家。倍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農村,有那麼多的習俗去遵守,有那麼多的壓力去面對,有那麼多的感情和物資債務需要償還!何琳說得對,這一切像個無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親,她有五個孩子,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過去並不疼愛和重視的這個兒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們看到他剛好過一點就那麼理所當然地擁過來啃咬他,好像幫助他們是應該的似的!但——難道不應該嗎?

也許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貧窮和沒有本事掙更多錢,貧窮讓他失去尊嚴,讓他內心敏感又脆弱,掙不到更多錢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機發生時,也沒有資本去挽回。

他是個窮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個窮小子,岳母家的門檻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進這個都市裡的高尚人家,他們就像攆只狗那樣攆開他。

傳志心裡涌動著無名的悲哀,本以為命運的軌跡改變了,現在才發現,可能又要返回原點。過去一年所謂的幸福,只不過是過眼雲煙,他並沒有抓住本該擁有的東西。也許那種一直與命運抗爭不服輸的念頭又湧上來了吧,極度悲痛失望又手足無措之餘,心中又堅定無比地立起了這種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來,一定要發憤努力掙更多錢!一定要把何琳爭取過來,不讓她家人看不起!這是當務之急的最高任務!

何琳也是做著思想鬥爭,本考慮好了,一定要離婚,但她父母從最初的憤怒中平息下來後,卻要她重新考慮:你們的感情根本沒破裂,就要為了他的家人、他母親離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頭對準過分的婆婆,對準他的兄弟姐妹,覺得嫁的男人有這麼一大堆負擔也就夠了,但這個表象下,是這個男人根本沒有現代家庭觀念,他個人的家庭是他母親大家庭的附庸,只要有需要就毫不遲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只不過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獨立的個人,從來不是,他只是他母親的兒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會下金蛋能撈取榮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從屬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內心也認同這種觀念。他拒絕過嗎?沒有,他只怕從屬地位的他貢獻少了還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員不高興。他人雖在城裡,成了這個以物資為基礎的發達城市裡的一員,但內心還停留在農村的血緣、宗族的秩序和觀念里;他是一個家庭的兒子,為那個家庭付出、犧牲個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責任為他的兄弟姐妹擺脫貧困而努力,這種責任使他潛意識裡尋求一種助力來幫助家庭擺脫命運鉗制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應該是這種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點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里的一個小附庸,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在冬季和煦陽光的照耀下,何琳終於弄明白了這一點,吁了口氣,也從骨子裡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正像父親一貫所評價的:他是個不錯的青年,積極上進,脾氣也好,踏實能幹。正是這樣外貌類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侶,卻要正面承擔他所有優良個性的負面作用。也許,一個無惡不作壞事做絕卻對妻子一往情深的溫柔男人更能博得一個女人內心的愛憐和敬意,博愛博不到身邊最重要的人,才是問題。

那天,何中天,郁華明,郁華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間里,就這件瀕臨破產的婚姻提出探討。

何中天說:「離婚這事很重大,你要仔細考慮好了。原則上我們沒有決定權,但可以給你提個忠告:結婚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想太美好了。傳志打你雖過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沒把你家裡的事情打理好……」

郁華明不能同意,「傳志的媽、懷孕的嫂子都住在她這裡,你讓她怎麼打理?轟出去?這不就是轟人的後果嘛!這裡面最重要的原因是兩個人的觀念差異太大,別看傳志受了幾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關鍵的東西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一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所有的差異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個人很難擺脫伴隨他成長的生活習俗,這往往成為一個人一輩子的印記。我不覺得他能改變。現在何琳無論做什麼,我原則上不反對,但希望你做決定之前,一定要考慮好,一定要將來不後悔!」

該郁華清了,她堅持了她一貫凌厲的反對作風:「離吧,這種山溝溝里飛起來的草雞也就我們家當成鳳凰當作人才了,我自始至終還真沒看出來他有哪一點出奇?老實能幹?現在老實能幹的孩子多了去了,沒什麼本事沒什麼盼頭不老實能幹行嗎?積極上進,這年頭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優點,現在有幾個孩子自甘墮落的?我早說過,嫁人就要嫁給富人、天才,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給只會對你好的窮光蛋,弄到最後雞飛蛋打,人家還分你財產!咱那套小樓現在四百萬不止了吧,他媽的伙著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後還能套走二百萬!你們一大家子工作幾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萬?我早說什麼來著,婚姻這東西靠不住,讓他們暫時住一下就算幫忙了,非很大方地貼出去!這下臉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樓,老何夫婦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北京房價這一年多升值這麼快呀!

老何說:「那是十多年前一個老上級幫忙給的機會,五萬就把地買下了,主要是這塊地值錢,賣地給地產商,可不止四百萬,四百萬是咱的房子,那塊地六七百平呢,一畝多,以前那垃圾堆都是咱們的地。」

小姨子冷笑,「現在想起那塊地了,早幹嗎去了?手大捂不緊財的賤骨頭!」

何中天給罵激動了,「我不是想好來著嘛,誰長了向後看的眼睛?你事後諸葛有什麼用?打擊我又有什麼用?能代替一個好辦法嗎?」

郁華清火暴脾氣上來了,「現在想起好辦法了,當初欠條你也不屑打呢!這可是你心甘情願送出去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何中天給氣糊塗了,「五十萬的欠條怎麼和今天的四百萬相比?一年前的事情誰能想到今天?」

看到父親與小姨在那幢房子上爭吵,何琳在內心嘆了口氣,房產雖事關重大,但她並沒看到眼裡。她在思索她今後的生活,如果傳志請求她看在一年夫妻的份上主張財產對半分,她則毫不猶豫地讓他拿走二百萬。不是有句話嘛,因為愛過,所以慈悲……

還是郁華明結束了丈夫與妹妹的爭吵,「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現在主要看何琳和傳志還能不能一起走下去。如果過下去,房子的事以後不要再提了,估計傳志心裡也不好受,但何琳你以後要注意保護好你的財產,能吃一塹長一智吧?」

「就是!傳志都知道把工資給他家人花,給他娘花,你怎麼不把你的工資放到你娘家?你爹媽還能花你的?還不替你存著!」

「如果實在不能過了,你要長點心眼把後事做利索,別留一大堆後遺症……總之,你的婚姻,你做決定。」

「那房子還真分他一半?」郁華清轉向她姐姐。

郁華明深思了一下,「我不情願他分,年紀輕輕的一個男人,在短暫的婚姻中得到的實在太多了。」

太俗氣了!太俗氣了!何琳心裡喟嘆,三句話不離錢!唉,就不能讓這個家靜一靜嗎?

的確,何琳沒想好,如果給傳志一頓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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