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2節

太陽暖暖地照著街區小公園裡的枯草和剪掉的月季枝,孩子和老人在健身器械區歡笑玩耍。何琳和繡花坐在溫暖的躺椅上,看著公園外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四五個大方便袋堆在腳下,採購肯定花了不少時間。

繡花很真誠地說:「俺知道為什麼人都愛往城裡跑了,城裡啥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看不到。老家裡是什麼也沒有,每家守著幾畝薄地和三間瓦屋頭,從年頭到年尾,日子過得沒啥意思。」

何琳說:「生了兒子就有意思了。」

繡花也笑了,並不認為妯娌是在諷刺,「一般是這樣,有兒子的家庭就是比光有閨女的家庭過得帶勁。像俺和你大哥,煩死了,煩了好幾年了,加上她奶奶整天叨叨,叨叨得我虧心……」

何琳納悶,「生不齣兒子你虧心什麼啊?這事起決定作用的是男人,別事事往自己身上拉呀!」

繡花嘆氣,笑著,「農村人有老思想,從不這樣看,生不齣兒子就怨女人肚子不爭氣,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下不出好蛋,當然怨母雞肚子不行,與公雞有啥關係?」

「切!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男人種下的跳蚤,收穫不到龍種也怪女人?媳婦就是長了一張受氣的臉!」

繡花好脾氣,慢慢解釋:「環境不一樣,城裡好像生兒生女都一樣了,農村裡不行,沒有兒子也受人欺負,閨女再多也不能給你打架撐腰——在老家,有事就拳頭說話,打了再說,現在的人可野了。你要有兩個兒子,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你。」

「咱婆婆有三個兒子,應該吃得開吧?」

「現在吃開了,尤其是傳志在北京當了官,她奶奶腰桿直直的,四處咧咧,動不動『俺二兒在北京當了大官掙了大錢住了樓』,橫著走!前村後店,幾百口子人,一輩子有幾個到過北京的?光是聽說北京有天安門,有毛主席,覺著這城市大、好,能在北京城當官,能巴結就巴結唄。她奶奶可揚眉吐氣了,尤其是上次從你這裡回去之後。」

何琳微微笑,「什麼在北京當官啊,就是個小公務員,沒什麼權力,一份工作而已,薪水還不如我的高,就是福利比一般人好點,哪有什麼油水,你這麼一說就像古代秀才進京趕考考上狀元似的。」

繡花掩嘴笑,「俺不懂,只覺得成為公家人肯定鐵飯碗啦,干長了不就陞官啦!一輩子領工資,一輩子不失業,多好!穩當,又有錢,別人還高看幾眼。」

「對了,上次他媽從我這裡回去,怎麼說的?顯擺了?」

「還用說,在老家從這條街上顯到另一條街上,說見到天安門啦,見到毛主席啦,住兒家的樓啦,也見到國家領導人開會的地方啦,一個勁地誇北京城裡好,汽車多,人多,滿街都是大學生,街上人說話和電視上播音員一模一樣……」

「說我了沒?」

「說了,說二兒媳婦是知識分子,大學生,長得俊,家裡有錢,陪嫁就陪個樓,聽說人家娘家有印鈔機,缺錢就印……」

何琳哈哈大笑,「真虛榮!」

「是啊,傳志找上這樣京城裡的小姐,才顯得有本事啊!像傳祥找俺這樣的,陪嫁才一個柜子一個櫥子一個八仙桌,就屈料了,他家至少還有三間瓦屋頭!」

何琳對著陽光,眯著眼,吸了口氣,心中泛起一陣悲哀,想起小姨說過的話:女孩子找男朋友,最好門當戶對,誰也不比誰矮一頭,日子才過得順暢;那些拿著東西倒貼的,有幾個好下場?人家當你上趕著嫁,只能證明人家兒子更有魅力。像在商場買衣服,貴的,花了大價錢的,才受主人重視,同樣的質地二三十塊買回的,也就是隨身穿穿的衣服。這樣看來,在老妖那不同尋常的功利腦袋裡,至少大嫂要比自己貴重的,起碼大伯哥傳祥還準備了三間瓦房,自己則是貼給了傳志一幢樓。想到這一點,她就開始憤怒,「她沒說她是怎麼回去的?」

繡花用某種狡黠的目光看了一下妯娌,似笑非笑,「當然說住不慣了,與你吵架的事說出去讓人覺得被兒媳趕出來的,多丟人吶!」

何琳看著嫂子的眼睛,一雙很有特點的單眼皮,「你認為她是不是被我趕出去的?」

很明顯,何琳低估了這個三十多歲女人的智商,也許她普通話說得不好,穿得土,沒有時尚的概念和思維,但對人情世故的把握卻異常精準。繡花安定地說:「把她趕出去有什麼不好說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趕出去,這老東西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誰能跟她過長?」

何琳靜靜地看著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個不要臉的死妮子,東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亂的掃把星,跟這天底下少找的娘倆住一起,還想有個好?不把她倆趕出來,生氣吃氣吧,有什麼好日子過!」

何琳:「呵呵,我以為她們回去可著勁兒敗壞我呢,不過我不怕,天高皇帝遠,那邊的口水淹死人又怎麼著?我又不常回去,以後更少回去了。對了,聽說上次傳志挨他兩個舅舅的罵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親舅想罵自家外甥,讓他們罵去!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倚老賣老的東西,心眼脾氣鐵隨咱這個婆婆,能找事,會說話!以前也動不動就去俺家裡調停,罵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邊激火,讓傳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給他姐姐出了氣!」

何琳很驚訝,「大哥真對你動手啊?!」

「在農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

「為什麼?」

「一為錢,二為婆婆這個攪屎棍。俺和你大哥傳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剛生完老大月子里就打上了!傳祥這個憨熊,什麼都聽他娘的,拿他娘的話當聖旨。以前沒分家時,一個鍋里摸勺子,都是俺做飯,他娘事多,嫌湯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沒有一回正好的,牙齒在外喊到俺臉上。只要俺回一句,立馬指使她兒子打俺,從屋裡打到院子里,老東西看著俺被騎著打,眼皮都不翻!開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帶哭的,硬撐著,後來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著別人,挨到什麼時候是頭啊?!以後再打俺就跑,有多遠跑多遠,被抓著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傳祥胳膊上的肉耷拉著。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輕,頭都給磕破了,滿臉雞屎,他祖宗的,那年頭過的啥日子啊,欺負俺娘家沒人。俺一個兄弟,個子矮,體弱多病,幫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個拿得出去的男勞力站出來給俺出一次氣,俺都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麼狠!傳祥那個狠種和他娘也不敢這樣對俺下手!」

呵呵,何琳聽傻了,沒想到婆婆和繡花關係糟成這樣,超出想像範圍,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實、遇到事只會「嘿嘿」笑的那種,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開口叫嫂子,「他們這樣對你,是不是因為您沒生——生了女兒?」何琳想著什麼詞不會刺激眼前這個已經語氣激昂的孕婦,但又想了解一下老家裡的事,畢竟這是老公傳志成長的文化氛圍。

一向不愛說話的繡花算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興甚濃,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舞,「也是,俺要是頭一胎就生個男孩子,還有啥話說,景況就不一樣了,農村裡普遍重男輕女,講究母以子貴。好是好點,也就是比現在強點,這老東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從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產了,都是女孩——唉,該著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麼大罪,有兩回差點搭了命進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里四五個月,生生給夾碎拽出來。生老大時是冬天,北風嗖嗖地跟刀子似的,月子里俺就抖抖擻擻地到水溝里砸開冰洗尿布,洗傳祥的衣裳,凍得俺手關節現在一陰天就鑽心疼!自己做飯吃,還做給他們一家子吃,他們家就沒一個人說俺在坐月子歇一會兒吧,沒有!俺生了個孩子,連個雞蛋皮也沒吃上,俺娘家給送來一籃子,第二天讓老東西挎到集上去賣了,買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來五花肉燉蘿蔔,然後盛了一碗大蘿蔔端給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俺生第二個丫頭時,孩子都沒讓俺看一眼,轉手抱給傳祥遠門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養。這事還讓隊里知道了,讓俺帶環,不讓再生了。從醫院回來正趕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幹活,幹得慢一點就被老東西指著腦門罵,罵俺生不齣兒子還裝!因為回了兩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兒子摁倒俺在地頭上就打,幸虧地挨地,鄰居離得近,給拉開了,不然俺也有拿著鋤頭刨死他娘倆的決心!」可能太傷心了吧,繡花不住地抹眼淚。

何琳眼睛也濕潤了,「嫂子別說了,都過去了,你現在有身孕,哭對孩子不好。」

繡花卻不在乎,「讓俺說完吧,平時也找不到人說,一直在心裡壓著,也難受著呢。俺身體沒事,多苦多累都撐過去了,這點小事也會過去。老王家,還是想望孫子啊,長子長孫,老東西做夢都盼著傳祥有個兒子。以前那個憨熊都認命了,閨女就閨女吧,農村裡也有不少倆閨女以後不要的,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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