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2節

那天下午回來,老太太耳提面命地交代兒子:「兒啊,你們這樣過日子不行啊,俗話說,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天天這樣花錢如流水累死你也掙不夠啊!你這個媳婦啥都好,就是忒能花錢!看她媽她爹都是過日子的人,到她身上怎麼就退這麼多呢?」

傳志說:「她家經濟條件好,慣了。」

「她家慣,咱不慣。俗話說得好,好女人都是當家男人調教出來的,她多花一個,咱的口袋裡就少一個。咱家用錢的地方又多,你可不能由著她胡花八花!唉,不當家不知道油米貴,當了家能知道嗎?看你們這樓,這兒掛的,那兒擺的,小零小碎,大珠小珠,不都是錢買來的啊!」

她兒子自豪地說:「大部分是她家人買的。」

「不買,折成錢放你們手裡多好!」

「那是她家人的事。」

「唉,兒啊,以後有倆錢得存起來啊,看著是倆錢,不經花,一花就沒了。以後油鹽醬醋生孩子,孩子小嘴一張,吃喝拉撒,不都是錢啊!將來還得上學,還有個頭兒啊!」

擺酒宴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何家的婚宴請柬早就發出去了,大部分客人都是老何和郁華明多年累積起來的親戚朋友、同事,血緣上比較近的,只有郁華清和她的兩個兒子以及兒媳。老何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得早,倒是憑著人緣超級好,一幫朋友都願意過來湊個熱鬧。再有一撥人,就是何琳的同學朋友及幾個平時要好的小姐妹,傳志的客人也是一兩桌就能打發。所以大部分事情還是老何在操心,也是花錢主力。酒宴設在上次王老太太下榻的四星級酒店,因人情關係折扣不少,每桌一千二百元標準,十七桌,包括兩個主桌:女方一家人及郁華清一家為一桌,另一男方主桌是王老太太從老家帶來的至親。其他按親疏遠近正常排列。

中國是個人情關係發達的國家,紅包是人情關係的重要明證。一個社會關係良好的家庭的婚嫁酒宴是絕對少不了紅包的,平時你給予別人幫助或好處,這都是情分,總需要個合適的機會和借口要還的,這都是正常的人情往來。社會也需要這種往來,你來我往的結果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達到一種情感、金錢相對收支平衡的狀態,朋友情、關係網才能繼續維持下去。這也是老何為女兒隆重操辦婚禮的社會心理和文化背景。

由於岳父在背後運作整個事件,婚宴男主角王傳志就輕鬆了不少,加上何琳要求這兩天不要見面了,圖再見新鮮。在每一個新郎官都累死累活體力精力透支的「臨界點」,他也樂得輕鬆,偷得浮生半日閑,帶著母親、哥哥、姐姐和跟來的兩個孩子到家樂福各置了一身行頭。那種大賣場,尋常的衣服也貴不到哪裡去,不能在重要酒宴上有損形象。每人照著二百塊錢花,鞋子另算,所以全家人都在服裝開放區轉來轉去。

王老太太一再出長氣,「要穿俺兒買的新衣裳了,沒白吃苦受累,說啥也值了!」而且嫌一百塊的上衣,齁貴!一百塊的褲子,齁貴死了!哪能讓人家賺咱的錢,硬拉著一條暗紅條紋的二十九塊九的外套和一件十九塊九的黑平絨褲子去排隊結賬了。傳志的哥哥和姐姐很實誠,把二百元的上限用足了,每人又額外抓了一雙皮鞋;孩子們也在其父親、媽媽的指導下一共拿去了近五百塊塊的服裝。這樣傳志花去了近半個月的薪水,一千多塊大洋。

路上老太太也沒少指責其閨女兒子,「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不心疼,買那麼貴中啥用?還不一樣遮身蔽體?!」

「好不容易這一次,當然得穿得像樣點,不能給傳志丟人啊,好歹我們是婆家人!」王傳祥在計程車上一邊換新鞋一邊嘿嘿笑。

「對呀,何琳家有錢,就一次,又穿不窮他!」大姑姐笑吟吟的。

招弟也蠻羨慕地說:「二叔二嬸每月都掙錢!」

司機大叫:「怎麼這麼臭啊!」

何琳又累又興奮啊,酒宴前一天晚上招來了三個伴娘——呵,凡是未嫁的好友,想當新娘又沒膽量的,全部拉來邊培訓邊實習了。有一個伴娘門路較廣,認識一個電視劇攝製組的化妝造型師,專造都市言情劇的型,專化城市白領的妝。於是說了幾句好話,用一包大白兔喜糖換來了一個當年最時髦的新娘妝,髮式蓬鬆端莊,既高貴時尚,又嫵媚迷人。何琳發重誓偶爾打一個瞌睡什麼的也要把頭支起來,直到它自然鬆懈、變形。

一幫小姐妹在新娘最後的閨房裡嘰嘰喳喳,盡情笑啊鬧啊,發誓明早不讓新郎官那麼順當地接走新娘子。不知為什麼說起共同的朋友小雅,眾人一片嘆息:她家的老太婆太能攪和了,是嫁老公還是老婆子啊?嫌兒媳家窮——她自己家不窮么!嫌兒媳單位不行,在酒店工作名聲不好——名聲不好怎麼了?一般人想做大堂經理還沒這份能力和機會呢!嫌兒媳掙錢少,六千塊一個月夠多啦!咱們念了本科薪水還遠沒到這些呢!她兒子工資倒高,免不得每天加班加到半夜啊,拿人當牲口使的公司,有什麼了不起?現在拿健康換金錢,幾十年後免不得拿金錢又買健康去了!對了,還嫌她文憑低,文憑高一點,達到本科水平,又有什麼用?我們這幫人還不是例子嗎?切!狗眼看人低的糟老太婆,除了七仙女沒有配得上她那個兒子的了!什麼玩意兒。

呵呵,何琳心裡又一次找到了平衡,自己的婆婆,怎麼說呢,除了摳門摳得厲害,其他方面嘛,還是小心翼翼高看自己一眼的。小姐妹對傳志的評價還蠻高:英俊,偉岸,有男人氣概,上進,勤勞,不娘娘腔,還是國家公務員!

何琳心裡美滋滋的。至於他沒多少財產和金錢,在談情說愛和有情飲水飽的年紀,談物質是有些煞風景的。

那天老何夫婦住進大學,郁華清凌晨跑過來給伴娘們支招:新郎新娘在明天每桌敬酒時,如何把白酒調包成白水,要眼疾手快,要學會轉移客人的注意力,不是有三個伴娘嘛,接力啊!對了,千萬別心虛啊。反正不能讓一對新人,尤其是新娘喝得酩酊大醉、語無倫次,繼而倒地不起。我們何家的女孩要自始至終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目不斜視!

早上六點,花車來了,是老何為愛女請的勞斯萊斯,牛氣哄哄回頭率很高的那種,後面是婚慶公司安排的奧迪車隊,車上鮮花氣球洋娃娃一個不少。

新郎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服,喜慶的紅條紋領帶,鋥亮的皮鞋,為了風度也不要溫度了,寒風中顛兒顛兒在伴郎陪同下志得意滿地按新娘的門鈴來了,沒想到吃了閉門羹。新郎伴郎都是生瓜蛋子,不太了解北京嫁娶的風俗,學校里又沒教,未免有點傻眼氣短。傳志內心多少還是有點自卑的,拉不下面子像本地土著帥哥帥弟那樣哄人,說軟話,一時像霜打的茄子愣了神,只憑伴郎使勁敲門。

捉弄了新人半個多小時,覺得把他們凍得差不多了,伴娘們才提出來進門的條件:此樹新娘栽,此路新娘開,要想接得新娘過,留下一千大洋來。

新郎乖乖地把十張毛爺爺從門縫裡塞進去,又按要求塞了身份證,門這才打開。進去了,新娘不能自己走出來,也不能穿鞋子——不能帶走娘家一絲一線。所以傳志背著穿著膨脹婚紗和紅襪子的新娘出了丈母娘家門,進了電梯,一氣背到車裡,才由一個伴娘從包里拿出一雙小高跟紅皮鞋給換上了。

然後車隊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啟動。

到了酒店,在聲音更響、時間更長的噼里啪啦聲中,攝像機開始了持續的長鏡頭追蹤:新郎殷勤有加地為新娘打開車門,一生中最漂亮、甜美、幸福的女人如花中牡丹般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綻開了笑顏。掌聲噼里啪啦,嘖嘖聲連成片。

司儀在門口聲情並茂地宣布:「春天,春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很多幸福的事情都在這個季節里發生。請看——英俊挺拔的新郎和美麗幸福的新娘正款款向我們走來,他們讓我們再次認識到了什麼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這對本世紀最幸福最美滿最登對的新人進入大廳——」

然後室內十七個桌的客人又是一陣噼里啪啦。

邁得門來的一剎那,新娘竟快樂地對新郎說:「我媽包了六千元改口費,到時你要叫響點!」

新郎一愣。

「傻子,我們又有進項了!」

新娘的指甲隔著白手套掐了他一下。

新郎清楚了,同時也出冷汗,哎,忘了交代自己媽了,婚禮上該準備改口費的,要是自己收到了改口費,而何琳沒收到,多尷尬啊,還不落下話柄,讓何琳的小姨嚼舌頭?而且何琳也會失望啊!

他忙側過身向伴郎匆匆耳語,可是周圍聲音太大了,特別是司儀的麥克風,前台區域簡直震耳欲聾!新郎又不能停下來,使眼神,翻白眼,看著伴郎欲言又止的疑惑眼神,只能暗責自己粗心大意,可又確實不知道這一關鍵環節,竟沒有人提醒他。只求到時不要太難看,補!回去一定補!

新郎新娘一出場,男方桌上,王傳志的兩個妗子不無羨慕地對王老太太說:「你兒媳婦真叫俊啊!仙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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