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4節

可能是因為沒按平時的時間睡覺,丁乙怎麼也睡不著了。她發現她這人的生物鐘還挺準的呢,平時什麼時候睡,就只能什麼時候睡;平時什麼時候起,一到時間就醒了,連鬧鐘都不用。如果這中間因為什麼事打亂一下,那就徹底亂套了,要好幾天才能撥亂反正。

丈夫還是那麼會睡覺,尤其是做完愛之後,簡直就是直奔夢鄉而去,彎都不轉。

回想起來,他還就是在戀愛期間能在做完之後保持一會醒著的狀態,而那也得是第二次才行,每周的第一次,他也是做完就呼呼大睡的。她曾因為這一點傷心難過,逼著他不睡,陪她說話,但看見他勉強撐著,心不在焉地「嗯嗯嗯」,她也覺得沒意思,就懶得逼他了。

他睡覺打點小呼嚕,但還算不上地動山搖,趕上她正常睡覺時間,也不影響她睡眠。但像今天這樣,過了她生物鐘指定的睡覺時間,本來就睡不著了,耳邊又不斷響著呼嚕呼嚕的聲音,就顯得特別刺耳。

除了持續性的小呼嚕之外,他還間歇性地磨牙。剛開始聽見他磨牙的時候,她感覺就像有人在用玻璃刮他的牙一樣,令她牙根都酸了,五臟六肺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時她會搖醒他,免得他把自己的牙磨壞了。

但他很不耐煩,咕嚕道:「幹什麼?」

「你在磨牙。」

「磨牙怎麼啦?」

「磨得好響,怕把你牙磨壞了。」

「磨幾十年了,也沒見磨壞。」

原來他知道自己睡覺磨牙,怎麼就不想個辦法治一下呢?她關心地問:「是肚子里有蟲,還是心裡有火啊?」

「我怎麼知道?」

「你是醫生……」

「你還讓不讓人睡啊?」

後來她就不管他了,如果他磨得她睡不著,她就到另外一個房間去。

剛生孩子那會,他們一家三口睡一張床上,但才睡了幾天,他就受不了啦,說孩子半夜老吵他,他睡不好覺,第二天動手術會出問題的。

她也覺得三個人睡一張床太擠了,而且他回來得晚,睡在一間屋子裡也容易把她弄醒,於是讓他去另一個房間睡。結果這就成了她家睡覺的模式,總是她跟女兒睡一張床,而他一個人睡一張床,想那個的時候就跑她房間來找她,把她弄到他房間去。做完愛,他睡了,她又溜回自己的房間陪女兒睡。

剛來美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公寓,但也有兩個卧室,因為他一來美國就是博士後待遇,不像一般留學生那樣拮据。她以為女兒大了,會一個人住一間房,而他們夫妻倆住另一間。但女兒不肯一人住一間,非得要媽媽陪不可,於是,又是她跟女兒住一間,而他一個人住一間。

後來搬到現在這個獨立屋裡,有三個卧室,女兒要住主人房,因為那裡有個浴缸,女兒喜歡,說可以在那裡洗泡泡浴,於是女兒住了主人房,他住了那間小卧室,還有一間中號的,算是客房。她就在三個房間打游擊,女兒睡覺的時候,她陪女兒,等女兒睡著了,她就去客房睡,如果他想那個,就上客房來。

有時她覺得這一點都不像夫妻,至少不像恩愛夫妻。她在電影里看到的恩愛夫妻,做完愛都是相擁而眠的,男人溫柔地伸出強壯的胳膊,給女人做枕頭,而女人就小鳥依人地睡在男人的懷抱里。第二天早上醒來,相視一笑,無比甜蜜。有時男人還用個長方形盤子給女人把早點端來,讓女人在床上享用。

看來她這一生是享不到這樣的福了!誰叫她嫁了個不解風情的鄉巴佬呢?滿家嶺的男人肯定不會把妻子摟在懷裡睡覺的,更不會提前起來做早點端到床上給妻子吃。滿家嶺的媳婦,肯定是天沒亮就起床了,先下地打早工,然後回家做早飯,侍候公婆丈夫孩子吃。

說起來她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如果不幸生在梅伢子那個村,最好的結局就是嫁到滿家嶺做媳婦,人家梅伢子也要活啊,說不定活得比咱們城裡女人還幸福呢,畢竟是螞蟻爬到蘆席上——高了一篾片,而城裡女人嫁了滿家嶺男人,那就是螞蟻從蘆席上爬地上去了——低了一篾片。

今晚她睡不著,他的呼嚕聲和磨牙聲就特別刺耳。她只好打游擊,哪間房沒人就去哪間,反正她家三間房裡放的都是大床。

早上六點多鐘,她手機的鬧鐘就響了。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幾點睡著的,感覺就像一點兒沒睡一樣,非常疲倦,眼睛都睜不開。但她還是掙扎著起了床,到主人房去叫女兒:「丁丁,鬧鐘響了,該起床了!」

女兒一百個不願意:「不,我想睡覺。」

「起來吧,不早了,晚了路上塞車,上課會遲到的。」

女兒很不情願地拉長聲音答了個:「好——」

她知道女兒已經醒了,會起床的,便到樓下為女兒準備早餐。

美國的小學上學時間特別早,她是親自開車送女兒上學,可以賴到六點多起床,如果是坐校車的話,五點多就得起來,因為校車六點二十就來接孩子了,而停車站離她家還有十分鐘的路程,她得五點多就把丁丁叫起來,梳洗一下,吃點早餐,就往停車站趕。

她家住的地方離丁丁的學校其實不遠,開車半小時就可以到,但校車因為要繞很多地方去接孩子,就需要個把小時,到學校就七點多了,正趕上上課的時間。

為了讓女兒早上多睡一個小時,她一直都是自己開車送女兒上學,以前也曾試圖跟丈夫輪班送女兒,但他不肯:「有校車幹嗎要自己開車送?」

「自己開車送,她就可以多睡一小時。」

「她在校車上不是一樣可以睡?」

「就算你不開車送她,你也得起床陪她走到校車站去呀,你走到校車站也要花十幾分鐘,幹嗎不幹脆送到學校去呢?」

「怎麼不讓她自己走到校車站去呢?」

「外面黑燈瞎火的,你讓她一個小女孩自己走去坐車?」

「別人是自己走的,還是家長送的?」

「有自己走的,也有家長送的。丁丁個子小,膽子也小,你怎麼忍心讓孩子一個人摸黑走去坐校車呢?」

「膽子是練出來的,你不讓她自己走,她一輩子都膽子小。」

「她書包那麼重,最少有十幾磅。」

「你不會讓她少背點?」

「怎麼少背?都是學校規定要的東西,這裡的課本又不像國內那麼小,這裡全都是雜誌那個尺寸,最少一英寸厚,這裡的學校又不興用練習本,都是用活頁紙,書包里還得裝一到兩個三孔的文件夾,再加上七七八八的東西,你自己算算得有多重。」

他不耐煩了:「未必還有一擔水重?滿家嶺的女孩子,像她這個年紀就該一個人到井裡去挑水回來做飯了。」

她氣急敗壞:「你別搞錯了,這裡不是你們滿家嶺!」

他不吭聲了,但也不起早送女兒。

她賭氣叫了他幾次,每次都是叫半天才動,還得時時盯著,一不注意,他就又睡過去了,她得三請四催去叫他,自己也沒睡成,還害得女兒遲到,搞得一家三人都氣鼓鼓的。

後來她就懶得叫他了,全都是自己去送。

今天她給女兒準備了牛奶和麥片,還煎了一個雞蛋,切了一片蘋果。

女兒吃完後,她就用車把女兒送去上學,然後自己回到家補了一會瞌睡,快十點的時候,她起了床,準備到學校去用電腦。她的論文需要處理很多數據,但她家裡的電腦上沒裝那個軟體,只能到學校去用。

下樓之前她看了一下丈夫的房間,發現他已經上班去了。他每天都是九十點鐘才去上班,但他去得晚,回來得也晚,經常是半夜才回來,有時搞到凌晨兩三點,周末也經常是泡在實驗室。

說起來是一家人,但她跟他碰面的機會並不多,吃飯都很少湊在一塊。

她想熱點剩飯當早餐,但打開冰箱一看,發現一點飯菜都沒剩下,他全都帶走了。你別看他不做飯,但吃起來倒是挺爽快的,不僅吃,還要帶,不僅帶自己那份,有時遇上他看得上眼的,還帶到實驗室讓大家分享。

帶菜的事不是他告訴她的,而是從他實驗室的小溫嘴裡聽來的。

那天是個周末,她正在拾掇門前的花圃,看見丈夫的車開回來了,但沒開進車庫去,只開到車庫門前的空地上停下。然後她看見丈夫和一個年輕女孩從車裡走出來,丈夫向她介紹說:「這是我實驗室的小溫,到我們家來洗衣服的。」

她看見丈夫打開後備廂,搬出兩個裝滿臟衣服的塑料洗衣筐,他把兩個大洗衣筐疊在一起,一次性地抱進屋子裡去了。

她心裡很不舒服,自己家的洗衣筐他從來都沒碰過,臟衣服換了都是往掛衣間的地上一丟,等她搜去洗,洗好了也不去洗衣機里拿出來,等著她給他熨好,掛在衣櫃里,要穿的時候還要來問她:「看見我那件灰襯衫沒有?」

現在可好,幫別人洗衣服倒是挺殷勤的,而且是年輕女孩的洗衣筐,裡面肯定是內褲胸罩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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