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5節

他們總共拜望了四個爺,一個比一個住得高。大爺住得最高,但還沒到山頂,如果把整座山比作一個人,把山頂比作一個人的頭的話,那麼大爺應該是住在乳房的位置,那裡的雲霧呈帶狀環繞,像女人的胸罩,而山頂那裡則是一片雲遮霧罩,像阿拉法特的白色頭巾。

四個爺里有三個都是只進不出,滿大夫帶了禮物去孝敬他們,他們什麼也沒回送,態度也很倨傲,好像接受了禮物就是對送禮人的恩惠似的。只有大爺給了滿大夫一個紅色的圓筒筒,直徑跟滿大夫買的那種餅乾筒差不多,但比那個長,大約一尺左右,外面裹著紅布,捆著細細的麻繩。

大爺回禮還舉行了個儀式,是在一個擺著好些長條桌子的屋子裡舉行的,長條桌子上擺著一些木頭人像,還有香爐冒著輕煙,可能是傳說中的神龕。滿大夫沒讓她進屋,她只能站在屋外遠遠地觀望,依稀看見滿大夫下跪了,叩頭了,跪了好長時間,叩了好些個頭,然後才從屋裡出來,手裡就多了那個紅色的圓筒筒,應該是大爺的回禮。

她不知道這個紅布裹著的圓筒筒是什麼,估計又是什麼粗糙的餅乾,但大爺發筒餅乾,滿大夫就得跪那麼半天,好像有點說不通一樣,而且捆得這麼嚴實,難道是怕滿大夫偷嘴?

等兩人一走出大爺的視線,她就悄聲問:「大爺送給你的是什麼?」

「神器。」

「神氣什麼?」

「神器就是神器。」

她悟出大概是「神器」,而不是「神氣」,好奇地問:「幹什麼用的?」

「辟邪的。」

「辟什麼邪?」

「辟你的邪。」

她不快地問:「我有什麼邪要辟?」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麼時候?」

他不回答。

她越想越好奇,是不是什麼下蠱的東西?把她麻翻了好「幹掉」她?但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啊,如果他要「幹掉」她,昨天就可以下手,哪用得著搞這麼個破筒筒來下蠱?

她不停地追問,但他像個石頭人一樣不吭一聲。

下山的時候,她好奇地問他:「怎麼幾個大爺都住這麼高?」

「老人嘛,當然住得高。」

「老人住這麼高上下山多不方便啊!」

「你以為他們都像你一樣不會爬山?他們爬了一輩子山,比誰都會爬。」

「再老點呢?老得不能動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從來不下山?那吃的用的從哪兒來?」

「小的們會給他們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們不肯給他們送上去呢?」

「怎麼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釋,「這是小的們的本分。」

她不明白族裡的老人靠什麼來統治那些「小的們」,打是肯定打不過的,說也未必說得過,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統治著整個滿家嶺的人,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認為應該服從老人,侍奉老人。這裡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強大了,不費一槍一彈,也不用發紅頭文件,不知道憑著什麼,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連滿大夫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問:「你們這裡到外面上大學的多嗎?」

「不多。就我一個。」

「中學呢?」

「有幾個。」

「那些讀完中學沒考上大學的人幹嗎呢?」

「不幹嗎,回家來。」

「一輩子守在這裡?」

「守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嗎?」

「那你為什麼要出去讀書?」

「因為我考上了。」

「你覺得在城裡好,還是在這裡好。」

「當然是在這裡好。」

「那你為什麼留在城裡呢?」

「因為我想在這裡開個醫院。」

這個答案好像有點南轅北轍,她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這裡開個醫院,但他一沒技術二沒錢,當然開不成,所以他要到城裡去學醫,再在城裡當大夫賺錢,等他賺夠錢了,就回到這裡開個醫院。

她有點傷感,他老早就設定了自己的人生軌道,根本沒她什麼事,就是現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兩人該幹嗎還幹嗎,他不會因為她幫了他的忙就改變他的人生軌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變自己的人生軌道。

如果她是在電影上看到這裡的一切,她會覺得很好笑,會嘻嘻哈哈地對一起看電影的人說:「這什麼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沒進化嘛!」當她身臨其境地來到滿家嶺,親自過了滿家嶺的生活,她就不覺得好笑了,一切都顯得天經地義。

也許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活法,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認同某種活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個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個地方,在那裡待久了,就會被那裡的活法潛移默化地影響。

城裡人看山裡人,看不明白,覺得很好笑,但也許山裡人看城裡人也是這樣,同樣看不明白,同樣覺得好笑。只有滿大夫這種兩個世界都生活過的人,才有資格評價哪裡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顯更喜歡滿家嶺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滿家嶺的生活,也許暫住兩天沒問題,但如果一輩子住在這個地方,恐怕還沒那個能耐,沒商店逛,沒電影看,生了急病恐怕還沒抬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還得下田,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媽媽已經把午飯做好了,正在等他們回來吃飯。這次沒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種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數是一種她叫不出名來的澱粉類塊狀物,聽他說是山薯。

她嘗了一口,覺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裡像紅薯,有點甜味。午飯有三個菜,一個是炒得綠油油的蔬菜,還有一個是一種褐色的蘑菇,最後一個是一種粉紅的肉塊,比豬肉的紋路粗,有股煙熏味,很香。

她邊吃邊問:「這是什麼呀?真好吃。」

他一碗碗指著介紹:「這個是山蕨,這個是山菇,都是我媽在山上採的,山雞是我爸獵的,我媽熏的。」

她嘖嘖讚歎:「真好吃!比菜場買的東西好吃多了!」

他媽媽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譯說:「我媽說家裡還有兩隻山雞,都給你帶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謙虛:「那怎麼好意思?你們留著自己吃吧。」

「別客氣,我們要吃的話,我爸再獵幾隻就行了。」

吃過飯,休息了一會兒,他對她說:「你昨天說想洗澡的,我們現在可以到後山的塘里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東西。」

「收拾什麼東西?」

「不用帶洗髮香波什麼的嗎?」

「不用,別把塘里的水搞髒了。」

她還是去收拾了一個包,裡面放了毛巾和換洗的衣服,還藏了瓶洗髮香波和一塊香皂在裡面,都是她先知先覺從城裡帶來的。

水塘在山後,離他家不遠,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來到跟前,才發現不是她想像的清凌凌的泉水,像浴室的蓬頭一樣飛流直下,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塘」,已經有好些人煮餃子一般地泡在裡面了。

她驚訝地問:「就在這裡洗?」

「嗯。」

「這水多臟啊!」

「瞎說。這水乾淨得很。」

「這麼多人,還有好多男的?」

「都是嶺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話,可以不脫衣服。」

他開始旁若無人地脫衣服,指揮她說:「你跟著我幹什麼?你是女的,要到那邊去。」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見水塘的另一邊也有一些人頭在攢動,估計是嶺上的女人們,於是走了過去,穿著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著她,她趕快把身體悶進水裡,只留個腦袋在外面。她的衣服不肯悶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他人,都沒穿衣服,但因為水裡有一些細細的顆粒狀的東西,塘水並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裡脫了衣褲,扔到岸上去,也學那些女人的樣子,躲在水裡搓洗自己,只露個頭在水面上。

一個腦袋浮過來,到了她跟前,從水裡伸出一隻手,把一團烏顏皂色的東西遞給她,還做個擦澡的姿勢,大概是讓她用那玩意兒擦澡。

她接過那玩意兒,仔細看了看,像海綿,但比海綿粗糙。她試著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裡,用那玩意兒把身體擦了一番,頓覺十分舒暢。

她發現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覺,沒誰往男人那邊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觀望對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顆顆人頭浮在水面,身體都藏在水裡,而且都很自覺,沒誰往女人這邊望。

洗了一會兒,這邊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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