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骯髒的右手

我很快又見到了柳青。她在一天早上六點狂敲我宿舍的門,告訴我,有人暗算了她,她著了道,她要打胎。

早上六點是我睡得正美的時候。這座樓,晚上不熄燈,要看的書多,大家通常一、兩點才睡覺。早上六點到八點,是覺兒最補人的時候。中間有人攪夢,必然會被罵娘的。八點第一節課,教室就在樓上,十分鐘洗漱,下了第一節課再吃早點,正好。大家都這麼想,八點前的十分鐘,洗漱間人滿為患。洗漱間一共三間屋子,鍋爐房、水房、廁所。洗臉的水房在廁所對面,洗漱的人揉著沒睡夠的眼睛,把臉盆扔在水房的水池中間,放了水,先到廁所小便,小便完,臉盆里的水也滿了,可以用了。水房找不到放臉盆的人,索性一手端了盆,一手按了「晨僵」的小弟弟先去小便。小便池只能並排站四個人,站多了,就有被擠下去的危險。找到位置的人,四人一排,一起用力,積累了一夜了,聲音嘹亮,波瀾壯闊;我在池子下面等位置的時候,常常羨慕地覺得池子上的人,彷彿西部電影里的牛仔,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後,幾個人牽了小弟弟出來,合力將烤肉的篝火澆滅,然後抖一抖,斜眼望一望,正西風殘照,於是上馬絕塵而去。

那些在小便池找不找位置的人,一腳踢開大便池的門,把大便池就當小便池用了,手使勁按住了,也濺不到哪去。黃芪有一冊名為《我骯髒的右手》的詩集,風格後現代,結構開放。詩作多描寫日常生活,微言大義。其中一首《位置》就講述了宿舍廁所早上的這種情景:

當我站在小便池的時候

有人已經在大便池先尿了

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

小便池上的窗戶里有座紫色的禁城

大便池,黃漆木門,每學期末重新漆一次,將積累了一學期的廁所文學遮蓋住。黃芪每次期末考試完,都會搶在油漆工人粉刷木門之前,將木門上面的內容抄錄了。他說這些是少有的純粹文字,絕少雕飾和冗筆,充滿性靈。黃芪其他的收錄還包括明清時調,解放初期北京某肉聯廠黨委書記十三年的日記,文革中他表叔的數十封情書,九十年代廣西某土娼四年的流水賬等等。我知道黃芪的酒量,兩瓶啤酒下肚,他肚子里的詩人便被激活;那個詩人講歲月如水流過,沒有任何痕迹,他只好收集純粹的文字,彷彿把一片黃櫨葉子夾進書里。黃芪的一大遺憾是不能自由出入女生廁所,不能在學期末將那些木門上的內容也抄錄存檔。黃芪從油漆工人每次也漆女廁所門的事實推理,女廁所木門上也一定有值得保留的內容。他和我們爭論,學醫的應該有自由出入廁所的特權,就象男醫生也可以進行婦科檢查;我們說除了他沒有其他學醫的需要這種權力,從理論上講,只有負責燒開水的胡大爺和打掃廁所的清潔工才有自由出入兩性廁所的權力。黃芪在和娟好之前,曾經認真考慮過和一個護理系的女生談朋友。那個女生住我們樓下,當然有出入女廁所的權力。我們曾經認真懷疑過黃芪談朋友的動機。

大便池的黃漆木門雙向開,本來有門栓,用久了,都不管用了。早上八點前十分鐘里,如果誰一定要湊熱鬧大便,他一定要用一隻手用力把住門,否則面對面,挺尷尬的。早上剛起來,人的力氣都大,門很難把住,所以大家都調節了生物周期,把大便的時間錯開這段時間。只有厚朴例外。他反對改變任何自然規律,堅持在廁所最忙的時候,佔據一個大便池。為了避免面對面,他動了腦筋,他面沖里,屁股沖門;任憑木門開合,厚朴眼不見心不知,巍然不動。杜仲有一天晚上看武俠小說看到早上四點,八點掙扎著起來,閉著眼睛,端了臉盆,一腳踢開一個大便池,看也不看,掏了小弟弟就射。厚朴當時屁股沖外,就在那個大便池裡面。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晚,把那個老外帶來的那本Philip Roth的小說一氣念完了。書里講一個病人接受心理治療,他躺在椅子上,心理醫生躲在他身後,他開始嘮叨,嘮叨了三百多頁,還沒嘮叨完關於他手淫的種種。他嘮叨不完。這樣重大的題目至少還需要十部類似的小說。我做了個夢,夢裡安排一部小說的結構。那是一部關於手淫的小說。一個動作,讓男人自己獲得應該只有女人才能給予的快感,而這種快感和純粹由女人給予的快感又不盡相同,如何用情節表現這種異同?厚朴小聲嘟囔,沒有手淫,這樓里不知道要多瘋掉多少人,可是一星期多少次手淫合適?多少算過度?我被科普文章嚇著了,真的可怕呀!他們說手淫會讓記憶力減退,會影響將來的性能力,會影響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讓我變成一個不良少年;他們做過相關實驗嗎?是隨機雙盲的嗎?我要看實驗記錄。黃芪安靜地走過來,遞給我一卷詩集,是那冊《我骯髒的右手》,他翻開第一頁,是一首叫《我骯髒的右手》的詩,我讀了兩遍,發現是講手淫的:

夢裡第一次下雨

天空飛舞你的身子

我扒開泥土

種下我的種子

多少年了

你不知道的種子沒有長出我的身子

我骯髒的右手是天空中飛舞的無法觸摸的你的身子

胡大爺開始喊叫,過度!過度!過度!聲音越來越大。我忽然清醒了。胡大爺在狂敲我宿舍的門,高聲喊著:「秋水,秋水,你姐姐找你,你們家出事了。」我提了褲子竄了出門,於是第二次見到了柳青。

柳青站在門口,穿著另外一身黑色的套裝,頭髮盤了,有些亂,口紅塗得也不很仔細。她站在樓道里,周圍掛的滿是晾著的衣服。厚朴那條巨大的內褲,竹子衣架撐了,綠底黃點,象一面非洲某國國旗似的懸掛在她身後。厚朴的內褲都是有年頭的。對於內褲,厚朴不講更新換代,只講自然耗損,除非丟了或是爛到擋不住龜頭,絕對不扔。時間長了,不黃不綠不藍不白,顏色難辨。厚朴說將來他的博物館建成了,送一條內褲去展覽,表明他艱苦樸素的作風,象老革命似的。我們說革命少年們肯定會把那條內褲當成革命老人厚朴第一次夢遺的遺物。柳青站在厚朴的褲頭前,周圍是晾曬著的軍綠褲、水洗褲、牛仔褲,我聞見「沙丘」香水的氣味,忽然覺得柳青站在這個地方,有些古怪。

胡大爺搶在前面,只穿了褲頭和背心,褲頭象領導人似的一直提到腋窩,背心上印著「勞動模範」四個紅字,遮不住他碩大的肚子。「秋水,你姐姐找你,你們家出事了。你有幾個姐姐呀?」

「行,大爺,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天涼,別凍著。」我看胡大爺汲著拖鞋走回傳達室,回頭對柳青說:「給我半分鐘,我馬上出來。」

我胡亂穿上衣服,從門後釘子上掛的白大衣里隨便抓了一件,出門拉了柳青往樓下走。天還沒亮,挺涼。我們穿過擺滿試劑櫃和各式冰箱的樓道,樓道里一股老鼠飼料的味道。我的右手輕輕擁了柳青,指示樓梯的方向,她一句話不說,我也沒問,我感覺她的身體在抖。

「冷?」

「可能吧。」

我把夾克衫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還在抖,本來就瘦,現在人顯得更小,彷彿淋了雨的鳥。

「你不冷?」

「我有白大衣。這東西太髒了,我穿好了。我以前一直以為白大衣最乾淨了,白衣護士最溫柔了。其實,我錯得不能再錯了。沒有比白大衣更髒的衣服了。」

「那白衣護士哪?「柳青恢複了些常態。

「沒實際上過,不太清楚。但是上過的同志們都說,絕對屬於剽悍一類。想想也對,要是個好護士,溫柔都在白天用在病人身上了,到了晚上沒什麼會剩在老公身上,護士也是人呀。就象大廚做了一天的飯,晚上回家,只想用炸醬麵兌付老婆孩子。要是個惡護士,對付你和病人,都不會有什麼好臉,不如找個殺豬的,也穿白大衣。」

「你好象總能說出很多著三不著兩的話來。沒人勸過你要嘴上積德?」

「不少人咒我會死在這張嘴上,說我一生坎坷,多半會被人騸掉,一定會死在嘴上。開始挺害怕的。但是想通了,也就好了。被騸了,可以當聖人,寫《聖經》或《史記》。死在嘴上,比死在床上強。」

我們走出樓門口,一股冷風吹過來,鼠食的味道去了很多,柳青打了個冷顫。我看見她那輛歐寶車停在院子里,就管柳青要了鑰匙,開了門拉她上去。我褲兜里正好有半包駱駝煙,前天順我哥哥的。我點了一棵遞給柳青,又給自己點了一棵。柳青一口一頓地把那棵煙抽了,煙灰撣進車裡的煙缸。她嘴的形狀挺好看,掐死的煙蒂上印了一圈淡淡的口紅印。車裡充滿煙霧,漸漸暖和了起來。

「出什麼事了?我家出什麼事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住哪間屋子。我總不能跟大爺說,我來找秋大夫打胎。」

「怎麼回事?別著急。從頭講,時間、地點、人物、事件。」

「我上了個當,我想,這回我肯定懷孕了,我不能要這個東西,我要打掉它。」

「你怎麼肯定是懷孕?好些小女孩認為被男生不懷好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