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五回 釋情痴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

詞曰:

有意多緣,豈必盡朱繩牽接。只看那紅拂才高,藥師情熱。司馬臨鄧琴媚也,文君志向何真切。乍相逢,眼底識英雄,堪恰悅。有一種,天緣結。有一種,萍蹤合。嘆芳情未斷,痴魂未絕。不韋西秦曾斬首,牛金東晉亦誅滅。這其間,史冊最分明,何須說?

調寄「滿江紅」

天下治亂嘗相承,久治或可不至於亂,而亂極則必至於復治。雖無問世首出之王者,亦必有撥亂反正之英主,挺生於其間。有英主,即有一二持正不阿之元宰,遇事敢言之侍從,應運而興,足以挽回天意,維持世道,其關係豈淺鮮哉!今且不說中宗到京,尚在東宮。太后依舊執掌朝政,年齒雖高,淫心愈熾。又以張昌宗為奉宸令,每內延曲宴,輒引諸武、二張飲博嘲謔,又多選美少年,為奉宸內供奉,品其妍媸,日夜戲弄。魏元忠為相,奏道:「臣承乏宰相,使小人在側,臣之罪也。」元忠秉性忠直,不畏權勢,由是諸武、二張深怨,太后亦不悅元忠。昌宗乃譖元忠私議道:「太后年老,且淫亂如此;不若挾太子為久長,東宮奮興,則狎邪小人,皆為避位矣!」太后知之大怒,欲治元忠。昌宗恐怕事不能妥,乃密引鳳閣舍人張說,賂以多金,許以美官,使證元忠。張說思量要推不管,他就變起臉來,不好意思。倘若再尋了別個,在元忠宰相身上,有些不妥。我且許之,且到臨期再商,只得唯唯而別。

太后明日臨朝,諸臣盡退,止留魏元忠與張昌宗廷問。太后道:「張昌宗,你幾時聞得魏元忠私議的?卻與何人說之?」昌宗道:「元忠與凰鳳閣舍人張說相好,前言是對張說說的,乞陛下召張說問之,便知臣言不謬。」太后即命內監去召張說。是時大臣尚在朝房探聽未歸,聞太后來召,張說知為元忠事。說將入,吏部尚書宋璟謂說道:「張老先生,名義至重,鬼神難期,不可徇情行止,以求苟免。獲罪流竄,其榮多矣。倘事有不測,璟等叩閽力爭,與子同生死,努力為之,萬代瞻仰,在此一舉也!」又有左史劉知幾道:「張先生無汗青史,為子孫累。」張說點頭唯唯,遂入內庭。太后問之,張說默然無語。昌宗從旁促使張說言之。張說便道:「臣實不聞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使臣證之耳。」太后怒道:「張說反覆小人,宜一併治之!」於是退朝。

隔了幾日,太后叫張說又問,說對如前。太后大怒,元忠貶高要尉,說流嶺表。昌宗因張說不肯誣證元忠,挾太后之勢,連夜要促他起身。卻說張說有愛妾姓寧,名懷棠,字醒花。生時母夢人授海棠一枝,因而得孕,其諸母戲道:「海棠睡未足耶!」其母道:「名花宜醒不宜睡。」故號醒花。及歸張說,時年十七,姿容艷麗,文才敏捷。張說所有機密事故,俱他掌管。一日有個同年之子,姓賈名全虛,父親賈格,官拜禮部尚書。全虛年方弱冠,應試來京,特來拜望張說。因見全虛年少多才,留為書記。凡書札來往,皆彼代筆。住在家中,忽忽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殘梧落葉,早桂飄香。全虛偶至園中綠玉亭前閑玩,劈面撞見了醒花。全虛色膽如天,竟上前深深作揖道:「小生蘇州賈全虛,偶爾遊行,失於迴避,望娘子恕罪。」那醒花也不回言,答了一禮,竟望裡邊進去了。醒花心上思想起來:「吾家老爺,只說賈相公文學富贍、家世貴顯,並不題起他丰姿秀雅,性格溫和。看他舉止安靜,決不像個落薄之人,吾今在此,雖然享用,終無出頭之日。」到有幾分看上他的意思。全虛雖然一見,並不知此是何人,又無從那裡訪問,胸中時刻想念,只索付之無可如何。

過了一日,正直張說有事,全虛出去打聽了回家,獨坐書齋。月色如晝,聽見窗外有人嗽聲。全虛出來一看,見一女郎緩步而至,全虛驚問。女郎答道:「吾乃醒娘侍女碧蓮。曩日醒娘亭前一見,偶爾垂情,至今不忘。茲因老爺在寓,即日起行,醒娘欲見郎君一面,特命妾先容。」語未完,只見醒花移步而來,滿身香氣氳氳。全虛迎上一揖道:「綠玉亭前,瞥然相遇,度娘子決不是凡人,所以敢於直通款曲。今幸娘子降臨,天遣奇緣;若是娘子不棄,便好結下百年姻眷了。」那醒花卻也安雅,徐徐的答道:「我在府中一二年,所見往來貴人多矣,未有如君者。君若不以妾為殘花敗絮,請長侍巾櫛。承此多故之際,如李衛公之挾張出塵,飄然長往,未識君以為可否?」全由道:「承娘子謬愛,全虛有何不可。只是年伯面上不好意思。」醒花道:「你我終身大事,那裡顧得,須自為主張。」碧蓮攜著酒肴,二人對酌。全虛道:「卿字醒花,只恐夜深花睡去奈何?」醒花笑道:「共君今夜不須睡,否則恐全虛此一刻千金也。」相與大笑。碧蓮道:「隔牆有耳,為今之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疾忙收拾,連夜逃遁。正是:

婚姻到底皆前定,但得多情自有緣。

早已有人將此事報知張說,張說差人四下緝獲住了,來見張說。張說要把全虛置之死地,全虛厲聲道:「睹色不能禁,亦人之常情。男子漢死何足惜,只是明公如此名望素著,如此爵祿尊榮,今雖暫謫,不久自當遷擢。安知後日寧無復有意外之虞,緩急欲用人乎?何靳一女子而置大丈夫於死地,竊謂明公不取也。且楚莊王不究絕纓之事,袁盎不追竊姬之書生,楊素亦不窮李靖之去向,後來皆獲其報,豈明公因一女子,而欲殺國士乎?」張說奇其語,遂回嗔作喜道:「汝言似亦有理,今以醒花贈汝,並命家人厚具奩資贈之。」全虛也不推辭,攜之而去。太后聞知,以張說能順人情,不獨不究前事,且命以原官兼為睿宗第三子隆基之傅。這隆基即後來中興之主玄宗皇帝也。但那時節正未得時,太后亦等閑視之。其時太后所寵愛的人,自諸武而外,只有太平公主與安樂公主。那安樂公主乃中宗之女,下嫁於太后之侄武崇訓。太后從武氏一脈推愛,故亦愛之。他倚了夫家之勢,又會諂媚太后,得其歡心,因便驕奢淫佚,與太平公主一樣的橫行無忌。

一日,兩個公主同在宮中閑坐,偶見壁上掛著一軸美人鬥百草的畫圖,且是畫得有趣,有《西江月》詞道得好:

春草春來交茂,春閨春興方濃。爭教小婢向國中,偏覓芳菲種種。各出多般多品,爭看誰異誰同。因何一笑展歡容,斗著宜男心動。

太平公主看了畫圖,對安樂公主說道:「美人鬥草,春閨韻事。今方二月,百草未備。待春深草茂之時,我和你做個鬥草會,大家賭些什麼如何?」安樂公主欣然應諾。到得三月初旬,正欲預遣宮女們去御苑中采覓各種異草,適上官婉兒來閑話,聞知其事,因說道:「公主若但使人覓草,只怕你會覓,他也會覓,何能取勝?必須覓得一件他人所必無之物方好。」公主道:「你道那一件是他人所無的?」婉地道:「這倒不必拘定是草不是草,只要與草相類的便了。」公主道:「你且說何物與草相類?」婉兒道:「草為地之毛,人身有五毛,亦如地之有草,五毛之中須為貴。吾聞南海祗洹寺塑的維摩詰之像,其須乃晉朝名公謝靈運面上的,此真世間有一無二的東西,得此一物,定可取勝。」安樂公主聞言大喜。原來晉時謝靈運,一代名人,官封康樂郡公,生得一部美髯,不但人人欣羨,自己亦甚愛惜。後因犯罪罹刑,臨死之時,不忍埋沒此須,親自剪付眾人。其時適當南海祗洹寺內裝塑維摩詰像,遺命將此須舍為維摩詰法像之須。後世因相傳為此寺中一件勝跡。那維摩詰是釋迦牟尼佛同時的人,他與文殊菩薩最相善,其往來問答之語,載在內典。今藏經中有維摩詰所說經。此乃西天一個未出家不落髮的居士,所以塑其像者,要用須髯。

閑話少說。且說安樂公主聽了上官婉兒之言,立即密遣內傳林茂飛騎往南海祗洹寺,將維摩詰之須,剪取一半,以備鬥草之用。林茂即行之後,公主又想:「我若取須之半,倘太平公主知道,也遣人去剪了那一半來,卻不大家扯直了。不如一併剪取,一則鬥草必勝,二則留此一部全須,以為奇事,卻不甚妙?」遂令遣內侍陽春景,星夜前往。比及到半途,已見林茂轉來了。陽春景一面自去剪取余須,林茂自將先剪之須,回宮復命。原來太平公主,正約定這一日與安樂公主,各出珍奇寶玩,在長春宮內滿綠軒中鬥草賭勝,請上官婉兒監局。卻好正值見林茂到了,料道須已取得,心中歡喜。且不說破,便先將各樣異草相比,只見他多的,我也不少;我有的,他也不無,兩家賭個持平。安樂公主道:「地上的草,不如人身上的草。我有一種草,是古人身上遺留下來的,豈非世上無雙之物?」太平公主問是何物。安樂公主道:「是晉人謝靈運之須。」太平公主道:「吾聞謝靈運死時,已將此須舍與祗洹寺裝塑在維摩誥面上了,你何從得之?」安樂公主笑道:「靈運能舍,我能取,今已取得在此了。」便叫林茂快把來看。

林茂捧過一個錦囊,於中取出須來,放在桌上,果然好須,卻像在生人頦下剪下來的,極其光潤。

正看間,可煞作怪,忽地軒前起一陣香風,把須兒吹向空中,悠悠揚揚的飄散了。林茂不知高低,趕著風,向空捉搦,指望搶得幾莖。卻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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