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為友捐軀

詞曰:

憶苦聲名如哄,收拾群英相共。一旦失等謀,淚灑青山可痛。如夢,如夢,賴有心交斷送。

調寄「如夢令」

古人云:知足不辱,苟不知足,辱亦隨之。況又有個才字橫於胸中,即使真正鐘鳴漏盡,遇著老和尚當頭棒喝,他亦不肯心死。何況尚在壯年,事在得為之際。卻說魏王李密,進長安時,還想當初曾附東都,皇泰主還授我大尉,都督內外諸軍事。如今歸唐,唐主畢竟不薄待我,若以我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還與我一個王位,也未可知。不意爵僅光祿卿,心中甚是不平。殊不知這正是唐主愛惜他,保全他處。恐遽賜大官,在朝臣子要忌他。又因河南、山東未平,那兩處部曲,要他招來,如今官爵太盛了,後來無以加他,故暫使居其位,以籠絡他,折磨他銳氣。李密總不想自己無容人之量,當年秦王到金墉時,何等看待。如今自己歸唐,唐主何等情分。還認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子,滿懷多少不甘。

居未月余,秦王在隴西征平了薛舉之子薛仁果,拔寨奏凱還朝。早有小校飛馳報捷長安。唐主宣李密入朝面諭道:「卿自來此,與世民未曾覿面。朕恐世民懷念往事,不利於卿。卿可遠接,以盡人臣之禮。」李密領諾。其時魏徵染病西府。李密同王伯當等二十餘人,離了長安,望北而行。直至囪州,哨馬報說秦王人馬已近。李密問祖君彥道:「秦王有問,教我如何對答?」君彥道:「不問則已,若問時,只說聖上教臣遠接,即不敢加害於明公矣。」二人正商議間,只見金鼓喧闐,炮聲震地。錦衣隊隊,花帽鮮明,左右總管十人。劍戟排擁,戈矛耀日,前面數聲喝道。一派樂宮,塤囗迭奏而來。李密只道來的就是世民,忙與眾官分班立候。只見馬上一將,大聲呼道:「吾非秦王,乃長孫無忌與劉弘基也。殿下尚在後面,汝是何人,可立待之!」是時李密心中懊恨,明知秦王故意命諸將裝作王子來羞唇齒他。如今若待不接,恐唐王見怪。若再去接,又覺羞辱難堪。

正在悔恨之時,又見一隊人馬,排列而來。前面一對迴避金牌,高高擎起。中間旗分五色,劍戟森嚴。後面吆喝之聲漸退,望見輿從耀目,鳳起蛟騰。李密暗想:「是必秦王也。」忙與眾將俯躬向地打躬下去。只見馬上二人笑道:「吾乃馬三保、白顯道也,前年我們到金墉來望你,今你亦到吾長安來。若要接殿下,後面保駕帷幔里高坐的便是,可小心向前迎接。」李密聽見,滿面羞慚,扌追胸跌腳,仰天嘆道:「大丈夫不能自立,屈於人下,恥辱至此,何面目再立於天地之間?」即欲拔劍自刎。王伯當急向前奪住道:「明公何如此短見,文王囚於囗里,勾踐辱於會稽,後來俱成大業。還當忍氣耐性,徐圖後事。」正說時,忽有人報道:「前面風卷出一面黃旗,綉著『秦王』二字在上,今次來的必是秦王無疑。」李密無奈,只得側立路旁。驟見一隊人馬到來,前導五色綉旗。甲士銀鬃對對,彤弓壺矢,彩耀生光。寶駕雕鞍,輝煌眩目。力士前引,儀從後隨。唐將史岳、陶武欽,依隊前進。王常、邱士尹,按轡徐行。原來四將認得是李密,備各在馬上舉手道:「魏王休怪,俺們失禮了。」李密諸將默然無語,不覺兩淚交流。王伯當再三勸慰。

又見殷開山、洛陽史,排列左右護衛,猶如天王之狀。秦王冠帶蟒服,高拱端坐慢中。李密看得真切,如飛向前俯伏道:「老拙有失遠迎,望殿下恕責。」秦王見了李密,不覺怒髮衝冠,手持雕弓,搭上一箭,兜滿弓弦。唬得魏將王伯當、賈潤甫、祖君彥、柳周臣諸將,俯伏在地,面如土色。李密把兩手捧住其臉,戰慄不已。秦王見眾人在地下打作一團兒,猶如宿犬之狀,到底是人君度量,即收了箭,以弓梢指定李密道:「匹夫也有今日!本待射你一箭,以報縲紲之仇,恐連累了眾人,只道我不能容物,暫饒你性命!」大喝一聲而過。這都是秦王曉得李密來接,故意裝這十將來羞他。

其時秦王進朝拜見了唐帝。唐帝道:「皇兒征伐費心,鞍馬勞苦。」秦王道:「托賴父王洪福,諸將用命,得以凱還,擒得薛仁果、羅宗(目侯)等囚在檻車,專候父皇發落。」唐帝大喜,即命武士斬於市曹,懸首示眾。因問秦王:「曾見李密否?」秦王答道:「臣兒曾見來。」唐帝道:「當時朕欲拒其降,因劉文靜進言道:『鄭與魏境接壤,二邦猶如唇齒。』今王世充滅了李密,未有虢亡而虞獨存者,我處若不受其降,密必計窮,據兵而復投他國,又增一敵。勞吾心矣,烏乎可!」秦王道:「為什麼有恩於臣兒的這幾個人反不見?」唐帝道:「魏徵已在這裡,朕知其有可用之才,將他撥在你西府辦事。如今聞說他有病,故此想未有來接你。」說完,帝同秦王進宮去朝見了母后,謝恩出朝。他原是個撥亂之主,求賢若渴。況當年有恩於彼,怎不關心?一進西府,即問魏徵下榻之處。魏徵原沒有病,因李密要他同去接秦王,料必不妥,故此詐稱有疾。今聞秦王來問他,如飛趕出來拜伏在地道:「臣偶抱微痾;不可遠接,乞殿下恕臣之罪。」秦王一把拖住道:「先生與孤,不比他人,何須行此禮?」忙扯來坐定。魏徵道:「魏公失勢來投,望殿下海涵,勿念前愆。」秦王道:「孤承先生們厚愛,日夜佩德於心,今幸不棄,足慰生平。李密匹夫,孤頃見俯伏在地,幾欲手刃之,因見眾臣在內而止。然孤總不殺他,少不得有人殺他的日子。」因問:「叔寶、懋功二兄為何不來?」魏徵道:「徐懋功尚守黎陽,他是個足智多謀之士,魏公自恃才高,與他言行不合。所以他甘守其地,亦無異志。秦叔寶往征蕭銑未回。魏公此來,亦未去知會他。」秦王道:「他的令堂乃郎,孤多膳養在此。」魏徵道:「他於今想必也曉得了,但是這人天性至孝,友誼亦要克全其義。單雄信已降王世充,恐還有些逗留。」秦王又問道:「那個粗莽賊於程知節,為什麼不見?」魏徵道:「他因昔日開罪於殿下,故不敢來,到瓦崗拜母去了,人雖粗魯,事母甚孝,倒是個忠直之士。昨晤徐義扶,方知程母也在此,他還不曉得,若到瓦崗,知其母消息,是必奮不顧身,入長安矣;倘來時,望殿下忘其射鉤之仇而包容之。」於是秦王與魏徵朝夕談論,甚相親愛。

如今且說程知節到了瓦崗,卻不見了母親,忙問尤俊達。尤俊達道:「尊堂陪秦伯母婆媳兩個去會親戚,不想被秦王設計賺入長安去了。」程知節見說,笑道:「尤大哥,你又來耍我。」尤俊達道:「程老弟,我幾曾說謊來?」便把當時賺去行徑一一說出,又道:「當時這班人,原只要迎請秦伯母去,誰知令堂生生的要奉陪他走走,弟再三阻擋,他必不肯依,因此弟只得叫連巨真兄送去。前日連巨真在長安回來,說尊堂與秦伯母在秦王那裡,甚是平安。兄如不信,到黎陽去問連巨真便知詳細了。」程知節此時覺得神氣沮喪,呆了半晌,喊道:「罷了,天殺的入娘賊,下這樣絕戶計!咱把這條性命丟與他罷!」過了一宿,也不辭別尤俊達,跟了兩個伴當,竟進長安。可憐:

只念娘親不惜軀,願將遺體報親恩。

程知節恐怕大路上有人認得,卻走小路。曉行夜宿,未及一月,不覺早到長安。進了府城,就在西府左首借了下處。先叫手下人把一揭投進去,只等帥府開門。秦王知程知節到來,傳令將士裝束威武,排列森嚴,粗細鼓樂,迭奏三通。秦王升殿,諸將參見過,捱班站立。只聽得頭門上守門官報道:「魏犯程知節進。」裡邊武衛接應一聲,如春雷一般。秦王坐在上面,見一個赤條條的長大漢子,背剪著,氣昂昂走將進來。到了丹墀,直挺挺的立定。秦王仔細一看,認得是程知節,不覺怒氣填胸,鬚眉直豎,擊桌喝道:「你這賊子,今日也自來送死了!可記得當年孤逃在老君堂,幾乎被你一斧砍死!孤今把你鍋烹刀碟,方消此恨。」程知節哈哈大笑道:「咱當時但知有魏,不知有唐。大丈夫恩不忘報,怨必求明。咱若怕死,也不進長安來,要砍就砍,何須動氣。快快叫咱老娘來見一面,咱就把這顆頭顱,結識與你罷。」秦王道:「你這賊到這地位,還要口硬,且緩你須臾之死。軍士們領他去見了他母親,然後來受刑!」眾軍士不由分說,把知節擁出府門。

原來秦老夫人的下處,就在西府東首一所絕大的房於裡頭,與程母同居。秦母一到長安,秦王即撥一二十名婦女,進來伺候,又撥排軍二十名,看守門戶。不但供應日逐送進,每月還有許多幣帛饋賜。秦母與程母,禮必兩副。所以這兩個老人家,起居安穩,甚感秦王之恩。當時眾軍士將程知節擁進秦母寓所,早有人進去報知。秦母與程母如飛走出堂來。程母見兒子這般行徑,即上前抱頭大哭,口裡咿哩嗚羅,不知哭許多什麼,惹得眾武士反笑起來。程知節焦躁道:「娘,你不要哭,兒子問你:你住在這裡,身子可安穩么?可有人伺候么?」程母只是哭,那裡對答的出一句,反是秦母替他說道:「一到長安,秦王如何差人來伺候,每日如何供應,月月如何饋送,還要時常差婦女出來候安。我與汝母親,蒙他恩典,相待一體,總無厚薄。」程知節問母親道:「娘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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