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綵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詞曰:

上林一夜花如織,萬卉爭芳染彩色。造化豈天工,繁華喜不窮。紅顏空自惜,雨露恩無及。何處哭香魂?傷心哭幃靈。

調寄「菩薩蠻」

世間男子才情敏捷,穎悟天成;不知婦人女子,心靈性巧,比男子更勝十倍者甚多。男子或詩或文,或藝或術,有所傳授,原來有本。惟月女子的智慧,可以平空造作,巧奪天工。再說王義得賜宮女姜亭亭,成了夫婦之後,深感熠帝隆恩,每日隨朝伺候,愈加小心謹慎。姜氏亭亭,亦時刻在念,無由可報。一日王義朝罷歸家,對妻子姜氏道:「今早有一人,姓何名稠,自製得一駕御女車來獻,做得巧妙非常。」姜氏道:「何為御女車?」王義道:「那車兒中間寬闊,床帳枕衾一一皆備,四圍卻用鮫綃細細織成幃幔,外面窺裡面卻一毫不見,裡面十分透亮,外邊的山水,皆看得明白。又將話多金鈴玉片,散掛在幃幔中間,車行時搖動的鏗鏗鏘鏘,就如奏細樂一般。在車中百般笑語,外邊總聽不見。一路上要幸宮女,俱可恣心而為,故叫做御女車。」姜氏道:「這不過仿舊時逍遙車式,點綴得好,乃刀鋸之功,何足為奇。妾感皇恩厚深,時刻在念,意欲制一件東西去進獻,作料雖已構求,但還未備,故此尚未動手。」王義道:「要用何物製造?」姜氏道:「要活人頭上的青絲細發。如今我頭上及使女們的已選下些在那裡了。但還少些。」王義道:「我頭上的可用得么?」姜氏道:「你是丈夫家,未便取下來。」王義笑道:「前日下邊的東西,尚要割下來,何況頭髮?」就把帽兒除下道:「望賢妻任意剪將下來。若還少,待我去購來製成了獻上。」姜氏見說,便把丈夫的頭髮梳通了,揀長黑的,剔下許多,慢慢的做起。正是:

閨中施妙手,苑內見靈心。

其時仲冬時候,芳菲已盡,樹木凋零。一日,熠帝同蕭後眾夫人,在苑中飲宴。煬帝道:「四時光景,惟春景最佳,萬卉爭妍,百花盡放,紅的使人可愛,綠的使人可憐。至夏天青蓮滿池,香風襲人。秋天一輪明月,斜掛梧桐,還有丹桂芬芳,香浮杯囗,許多佳景。惟此冬時寂寂寞寞,毫無意趣,只好時刻在枕衾中過日,出戶便覺少興。」蕭後道:「妾聞僧家有禪床,可容數人;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張。用長枕大被,貯眾美於其中,飲食燕樂,豈不適意。」秋聲院薛夫人道:「有了這樣大床大被,須得綉一頂大帳子。」煬帝笑道:「你們設想雖好,總不如春和景明,柳舒花放,亭台官院,無一處不使人發興,無一刻覺得寂寞。」清修院秦夫人道:「陛下要不寂寞,有何難哉!妾等今夜虔禱天宮,管取明朝百花齊放。」熠帝只當做戲話,也就要他道:「這等說,今宵我也不便與你們騷擾了。」說笑了一回,吃了一兩個時辰的酒,便與蕭後並輦回宮。

到了次日早膳時,果然十六院夫人來請。煬帝心上有幾分懶去。蕭後再三勸駕,煬帝同蕭後勉強而行。才進苑門,早望見千紅萬紫,桃杏爭妍,就簇簇如錦繡一般。熠帝與蕭後吃了一驚道:「這樣天氣,為何一夜果然開得這般齊整?大是奇怪。」說未了,只見十六位夫人,帶了許多美人宮女,一齊笙簫歌舞的來迎鑾,到了面前便問道:「苑中花柳,天宮開得如何?」煬帝又驚又喜道:「眾妃子有何妙術,使群芳一夜齊開?」眾夫人都笑道:「有何妙術,不過大家費了一夜工夫。」煬帝道:「怎麼費一夜工夫?」眾夫人道:「陛下不必細問,但請摘一兩校來看便知詳細。」煬帝真箇走到一株垂絲海棠邊,攀枝細看,原來不是生成的,都是五色彩緞,細細剪成,拴在枝上的。煬帝大喜道:「是誰有此奇想,製得這樣紅嬌綠嫩,宛然如生。雖是人巧,實奪天工矣!」眾夫人道:「此乃秦夫人主意,令妾等與眾宮人連夜製成,以供御覽。」煬帝國視秦夫人說道:「昨日朕以妃子為戲言,不期果有如此手段。」遂同蕭後慢慢的游賞起來。只見綠一團,紅一簇,也不分春夏秋冬,萬卉乾花,盡皆鋪綴,比那天生的更覺鮮妍百倍。怎見得?正是:

只道天工有四時,誰知人力挽回之。

紅銷生長根枝速,金翦栽培雨露私。

萬卉齊開梅不早,千花共放菊非遲。

夭桃豈得春風綻,嫩李何須細雨滋。

芍藥非無經雪態,牡丹亦有傲霜姿。

三春桂子飄丹院,十月荷花滿綠池。

杜宇今年紅簇蕊,茶蘑終歲錦堆技。

不教露下芙蓉落,一任風前楊柳吹。

蘭葉不風飄翠帶,海棠無雨濕胭脂。

開時不許東皇管,落處何妨蜂蝶知。

照面最宜臨月姊,拂枝從不怕風姨。

四時不謝神仙妙,八節長春間苑奇。

莫道乾坤持造化,帝王富貴亦如斯。

煬帝一一看了,真箇喜動龍顏,因說道:「蓬萊閬苑,不過如此,眾妃子靈心巧手,直奪造化,真一大快事也。」遂命內監將內帑金帛珠玉玩好等物,盡行取來,分賞各院。眾夫人一齊謝恩。煬帝愛之不已,又同蕭後登樓,眺望了半晌,方才下來飲酒。須臾觥籌交錯,絲竹齊鳴,眾夫人遞相獻酬。煬帝忽然笑說道:「秦妃子既能標新取異,剪綵為花,與湖山增勝;眾美人還只管歌這些舊曲,甚不相宜。是誰唱一個新詞,朕即滿飲三巨觥。」說猶未了,只見一個美人,穿一件紫綃衣,束一條碧絲鸞帶,裊裊婷婷,出來奏道:「賤妾不才,願靦顏博萬歲一笑。」眾人看時,卻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煬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輕敲檀板,慢啟朱唇,就如新鶯初囀,唱一隻「如夢令」詞道:

莫道繁華如夢,一夜剪刀聲種。曉起錦堆枝,笑殺春風無用。非頌非頌,真是蓬萊仙洞。

煬帝聽了,大喜道:「唱得妙,不可不飲。」當真的連飲了三觴,蕭後與眾夫人陪飲了一杯。酒才完,只見又有一個美人,淺淡梳妝,嬌羞體態,出來奏道:「賤妾不才,亦有小詞奉獻。」煬帝舉目看時,卻是迎暉院的朱貴兒。煬帝笑道:「是貴兒一定更有妙曲。」貴兒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撥羽,也唱一隻「如夢令」詞兒道:

帝女天孫遊戲,細把錦雲裁碎。一夜巧鋪春,群向枝頭點綴。奇瑞奇瑞,寫出皇家富貴。

貴兒歌罷,煬帝鼓掌稱讚道:「好一個『寫出皇家富貴』!不獨音如貫珠,描寫情景,亦自有韻。」又滿飲了三杯,不覺笑聲啞啞,陶然欲醉。只見守苑太監馬守忠,進來跪奏道:「王義在苑外說造成一物來獻上萬歲爺。」煬帝見說王義,便喜道:「宣他進來。」不多時,只見馬守忠領王義到階前跪下,手裡捧著一物,奏道:「臣妻姜亭亭,感萬歲洪恩,自織成一帳,叫臣來貢上。」煬帝叫宮人取上來看,卻是一個錦包,解開來,中間一物其黑如漆,其軟如綿,捏在手中,不滿一握。煬帝覺道奇怪,問道:「王義,這是什麼東西?」王義道:「臣妻亭亭,日夕念陛下深思,無由可報,將自己頭上的青絲細發,揀色黑而長者,以神膠續之,織為羅囗,累月而成。裁為幃幔,內可以視外,外不可視內;冬天則暖,夏天則涼;舒之則廣,卷之可納於枕中。」煬帝稱奇,忙叫宮人撐開。

蕭後與眾夫人齊起身來看,只見煙氣輕生,香雲滿室,廣闊可施一間大屋。蕭後對煬帝道:「不意此女能窮慮盡思到此,陛下不可不賞齎以酬其功。」煬帝見說,叫宮人將廣綾二端,霞帔一幅,賜與王義道:「汝妻能窮盡心思,製成此帳,朕聊以此二物酬之。」王義接了,謝恩而出。煬帝對蕭後道:「前日御妻說僧家禪床,可容數人,今此帳豈止數人而已哉!」便吩咐宮人:「將前日外國進來的合歡床,在顯仁宮側首明間裡頭,今快移到這裡放下,把幾十床錦褥鋪上,將這頂青絲帳掛起來。」吩咐已畢,宮人多手忙腳亂,不一時鋪設齊整。熠帝對蕭後與眾夫人道:「秦妃子之心靈,姜亭亭之手巧,一日而逢雙絕,豈不大快人意。如今我們再暢飲一番,今宵御妻率領眾妃子,就宿此帳內草榻合歡床上,做一個合歡勝會何如?」蕭後笑道:「他們多住在此,妾卻不能,就要回宮了。」煬帝笑道:「御妻要去,須飲三杯。」蕭後真箇吃了三大杯,起身去了。煬帝就拉眾夫人同寢合歡床上。正是:

恰似桃源家不遠,幾時巫峽夢方還。

如今再說後宮有一個侯妃子,生得天姿國色,百媚千嬌,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又且賦性聰慧,能詩善賦。自選入宮來,恃著有才有色,又值煬帝好色憐才,以為阿嬌金屋,飛燕昭陽,可計日而待。誰知才不敵命,色不逢時,進宮數年,從未見君王一面,終日只是焚香獨坐。黃昏長夜,捱了多少苦雨凄風,春晝秋宵,受了多少魂驚目斷。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過,日間猶可強度,到了燈昏夢醒的時候,真箇一淚千行。起初猶愛惜容顏,強忍去調脂抹粉,以望一時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復一日,只管虛度過去,不覺暗暗的香消玉減。雖有幾個同行姊妹,常來勸慰,怎奈愁人說與愁人,未免轉添一番凄慘。

一日聞得煬帝,又差許庭輔到後宮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