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別當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二〇〇〇年,我接到一個電話。「我是陳虻。」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可能是想給我一個發出仰慕尖叫的時間。

「誰?」

「我,陳虻……沒給你講過課?」

「你哪個單位的?」

「嘎……中央電視台新聞評論部的,找你合作個節目。」

我們在央視後面梅地亞酒店見了面。

我打量他,中長頭髮,舊皮夾克耷拉著,倒不太像個領導。他蹺著二郎腿,我也蹺著。

他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對成名有心理準備么?」

喲,中央台的人說話都這麼牛么?

我二十三四歲,不知天高地厚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種心理感受的話,我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過了。」

「我說的是家喻戶曉式的成名。」

「我知道我能達到的高度。」

他都氣笑了:「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能達到的高度。」

……

「如果你來做新聞,你關心什麼?」他開了口。

「我關心新聞當中的人。」

他在煙霧裡眯著眼看了我一會兒:「你來吧。」

「我不去。」

我有我的節目,湖南衛視的「新青年」,人物採訪,很自在,用不著簽約,我住在北京,每月去一趟,錄完拿現金。「體制里的工作我幹不了。」

他也不生氣,把煙頭按滅了,站起身:「這樣,你來參加一次我們評論部的年會玩玩吧。」

年會上來就發獎,新聞評論部十大先進。

這十位,長得真是。頭一位叫孫傑,歪著膀子上了台,手裡拿一卷衛生紙,發表獲獎感言:「感冒了,沒準備,寫在這紙上了,我講幾個原則啊……」講完把紙一撕,擤擤鼻涕下台。

晚會前是智力問答,我跟台長分一組,白岩松主持這環節,問:「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發生在什麼季節?」台長按鈕搶答:「冬季。」——大概他腦子閃現的都是系圍巾的男女群雕。於是被大笑著羞辱一番。

當時正是評論部與「東方時空」分家的階段,接下去放的是崔永元的《分家在十月》:「運動啦,七八年就來一次……兄弟們,搶錢搶女編導,一次性紙杯子也要,手紙也要……」領導們坐第一排,在片子里被挨個擠兌。

「李挺諾夫硬挺著入睡的夜晚,氣恨地說:『《痛並快樂著》,這書只配用來墊腳!』……」坐在第一排中央的新聞中心主任李挺正被群眾搶錢包,鈔票全部被撒向空中,大家哈哈大笑。其中一百塊紅艷艷,飄啊飄,飄到了我手裡。

嘿,這個地方好。

陳虻拿了一張破紙,讓我在上面簽個字:「你就算進中央台了。」我狐疑地看了一眼。這連個合同都不是,也沒有記者證,沒有工作證,沒有工資卡,連個進台證都沒有。

「我們看中了你,這就夠了。」

瞧他的嘴臉。

他帶我去新聞評論部。我邊走邊打量,看了看部門口掛的牌子:求實,公正,平等,前衛。前衛……嗯,一個新聞部門,還想前衛?我左看右看。

他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一邊敲打我:「你就是個網球,我是個網球拍,不管你達到什麼高度……」

哦,這人挺記仇。

他轉過頭盯著我:「記住,我都比你高一厘米。」

切。

一進門,辦公室正中間放一把椅子,化妝師熟練地一甩,往我身上套了塊布:「來,把頭髮剪了。」我一直披掛在半臉上的頭髮落了一地,像只小禿鴨子。「這樣可以吹得很高了。」他滿意地撥弄一下我那劉海。

男同事們坐一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去,給我們倒杯水,主持人,我們一年到頭伺候你,你也伺候伺候我們。」我天生沒什麼機靈勁兒,還在南方女權文化里待慣了,不知道怎麼回應這種幽默,只好獃呆地去倒了幾杯水。

他們跟我開玩笑:「柴靜,司長大還是局長大?」

我真不知道。

陳虻把我交給那個拿衛生紙上台的傢伙:「練練她。」這傢伙看著跟那天不大一樣,嚴肅地看了看我:「你寫一寫建黨八十周年節目的解說詞。」

我倒真敢寫,洋洋洒洒。

寫完給他,他真是特別善良,看了一眼,連嘆氣都沒嘆,誠懇地說:「你回家休息吧。」

我要做的這個節目叫「時空連線」,每天十六分鐘的時事評論,連線多方專家同時討論。我之前從沒做過新聞,陳虻也沒看過我在湖南衛視的節目,不過直覺告訴我最好別問他是怎麼發現我的,這種人絕不會按正常方式回答你,還是少說少問為妙,免受羞辱。他只說了句:「我們要給白岩松找個女搭檔。」

年會的晚上有人打電話來,聲音低沉:「岩松要跟你談談。」我一去,一屋子男同志,挺像面試。後來才知道,白岩松這個人什麼都彪悍,就是不習慣跟女生單獨講話。

大家跟我聊,他只插空問了兩個問題:「你喜歡誰的音樂?」我好像說的是平克·弗洛伊德。他問:「華人的呢?」「羅大佑。」他沒再問什麼,只說了一句:「這是條很長的路,你要作好長跑的準備。」

第一期節目就是慘敗。是關於剖腹產的話題,我自己聯繫好醫生、生孩子的人、社會學家,約好演播室,化好妝坐進去,幾位台領導正從玻璃外路過,看了一眼:「有點像小敬一丹。」陳虻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這就代表認可啦。」

現場採訪只錄了三十分鐘,談完剖腹產怎麼不好,就順利結束了。那會兒我不把電視當回事,在紙上編完稿子,讓同事幫忙剪片子送審,自己去外地耍了。

放假回來,在辦公桌上掛只大畫框,是在西藏拍的照片,還弄個水瓶,插了些花花草草。

看辦公室人臉色,知道審片結果很不好。大家不好跟我轉述最狠的話,只說已經這樣了,你就把結尾再錄一遍吧。

陳虻在會上公開批評我:「你告訴人們剖腹產是錯誤的,自然生產如何好,這只是一個知識層面,你深下去沒有?誰有權利決定剖腹產?醫生和家屬。怎麼決定?這是一個醫療體制的問題。還有沒有比這個更深的層面?如果你認為人們都選擇剖腹產是個錯誤的觀點,那麼這個觀點是如何傳播的?人們為什麼會相信它?一個新聞事實至少可以深入到知識、行業、社會三個不同的層面,越深,覆蓋的人群就越廣,你找了幾個層面?」

我越聽心底越冰,把結尾一改再改,但已無能為力。

年底晚會上,同事模仿我,披條披肩,穿著高跟鞋和裹腿小裙子,兩條腿糾結在一起坐著,把垂在眼睛上的頭髮用手一撥,摸著男生的手,細聲細氣地採訪:「你疼嗎?真的很疼嗎?真的真的很疼嗎?」底下鬨笑,都認同是對我的漫畫像。

白岩松當時是製片人,壓力比誰都大,也不能拔苗助長,別人笑我的時候,估計他心裡比誰都難受。有次我穿印花紗裙子到辦公室,他叫我過去,說:「回去把衣服換了。」

每天節目結尾主持人都要評論,我彆扭壞了。按我原來花里胡哨的文藝路子,肯定是不行的,按節目的習慣寫,我又寫不來。一遍又一遍,都過不了關,到後來有一次沒辦法,白岩松遞給我一張紙,是他替我寫的。

每次重錄的時候,都得深更半夜把別人叫回演播室,燈光、攝像後來已經不吱聲了,也不問,沉默地隱忍著。錄完,我不打車,都是走回去,深一腳淺一腳,滿心是對他們的愧疚。

部里安排所有主持人拍合影,我是剛來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站在最後一排邊上。崔永元回頭看見我,扶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帶到第一排正中間他的位子上,他當時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是這樣的人。有個場合,幾乎所有人都在互相敬酒,他進來了,在飯桌邊坐下來,什麼也沒說,但誰都不敬了。

這就是他。

那幾年評論部的內部年會,看崔永元主持是我們的狂歡,看他在台上手揮目送,戲謔風頭人物,逗逗女同事,拿領導開涮。也就他能修理陳虻,說:「陳主任站起來。」

陳虻被群眾打扮成日本浪人,頭頂衝天辮,重重疊疊好多層衣服,半天才撐著大刀勉強站了起來,群眾起一大哄,小崔伸手壓住,指一指大屏幕上一堆怪誕字元,只有一個中國字是「錢」。小崔說:「這些字怎麼念,陳主任?」

陳虻踅摸了半天:「不認識。」

「哦,陳主任連錢字兒都不認識。」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說,「這些字裡頭你認識哪個?」

陳虻這次答得挺快:「錢。」

「哦,陳主任原來只認識錢。」

大家吹口哨,尖叫。陳虻手扶著大刀也跟著樂。

小崔正是如日中天,可以「別一根簽字筆,揣一顆平常心,走遍大江南北,吃香的喝辣的」,但他公開說,每次錄節目,開場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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