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王漢斯

第一次碰到漢斯是三年前的春天。當時我和一個閨蜜正在尋找啤酒花藤,偶遇了一對散步的老夫婦,是他們跟我們講了漢斯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老爺子似乎曾把主人公叫作鮑勃。後來我向我的德國閨蜜烏蘇拉轉述故事時,她質疑:鮑勃?!怎麼可能叫這種美國名字呢?一定是你記錯了!德國人給它取名只可能是「漢斯」或者「佩特」之類最常見的男性名字。

好吧,姑且就叫它漢斯吧。德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伯爾(Heinrich Böll)寫有名著《小丑之見》,主人公就叫漢斯,就算我蹭點命名方面的吉利。

看到漢斯的臉,逃已經來不及了。它的臉就在五米之外,在我俯身拔起一根啤酒花藤(後來經檢驗拔錯了)位置的側方,之間隔著五六米沒膝的高草。讓我來回放一下漢斯的臉,並且要用特寫和定格來強調回放效果。這張碩大奇長的臉是我見到的無數動物人物臉譜里最悲苦的一張,那苦相跟電影《鋼琴師》中的亞得里安·布羅迪放在一起,立刻使後者顯得量級太輕。假如把悲哀到喜悅排出度數,鋼琴師扮演者的臉只達到三度,而漢斯達到十度綽綽有餘:一張悲哀超飽和的面孔。這也是我沒被它的現身驚得一個屁股蹲兒或一個側滾翻而後拔腿飛奔的原因。這麼悲苦的野獸面孔和神色,讓我著了一秒鐘的魔。它身量巨大,可以跟我在泰國見到的一匹baby象的體積相比,站得一動不動,大長臉下部,嘴巴沾著泥土,齜出的兩根獠牙,一根長,一根短。特寫:那根斷了的獠牙斷得恰到好處,使之更加銳利,於是它同時持有長短兵器。它的眼睛特別小,野豬固有的小眼睛在它超大的臉上顯得更小,並且粘滿眵目糊,但也不耽誤它流露看穿一切之後的徹底悲哀。必須承認它丑得要死,醜陋使它的悲苦容貌更得以強調,而悲苦使它的醜陋得以升華。一秒鐘內,我也一動不動,我們目光對接,感覺直達彼此靈魂。

我靜靜地退出這場目光較量,慶幸我的兩隻狗早就跑到前面,和路遇的其他狗寒暄去了,否則它們狗仗人勢對漢斯拉開吵鬧的攻勢,最終吃虧的很可能是我這個人類。

此刻我的女友在草叢外跟人聊上了。常年在這條便道上遛狗或遛自己,我們都結交了一群半熟臉。腳下是條用沙子鋪就的便道,連接一片森林和一座人工山坡,僅三四米寬,卻是從茂密的林子里撕將出來,把樹和草逼退到兩邊,於是路邊的樹和草格外生猛蒼翠。只要天好,道上行人絡繹不絕,附近居民遛狗、跑步、騎單車、散步,即便沒有熟人的直接陪伴,也從不缺少陌生人的間接陪伴。便道的一個出口是上山,所謂山,不超過海拔兩百米,是二戰結束後用戰爭垃圾和盟軍轟炸的犧牲者堆成,它的另一頭通向柏林城市內最大的森林,森林深處供野豬、狐狸、野兔藏身。林子里主要的樹種為橡樹、榛樹、白樺,當然蒼松翠柏也不少,間或你也可以看到馬栗子樹。馬栗子、松果、橡果和榛子都是野豬的主食。野豬口雜,什麼都吃,加上它們嗅覺靈得驚人,森林裡到處能看到被它們翻刨很深的泥土,多年前被落葉覆蓋的果實和根莖都被翻出來。豬類的好嗅覺被法國人和義大利人開發利用,勘探出白松露這樣鑽石級的山珍。假如訓練得當,完全可以讓漢斯幫我尋找那種可口又能藥用的啤酒花藤。

啤酒花的主要作用是釀啤酒,但那要靠人工整片土地大量種植。我們想採集的這種是野生的,居然也有啤酒的安眠功效。啤酒花在春季生出一根根青嫩的細藤,摘回家清炒,放些蒜末,是一盤只屬於春天的佳肴。我喜歡吃野菜,挖來薺菜包餃子和餛飩,是我很熱衷的春天野遊目的。後來跟著其他女友學會採摘野韭菜,野外的收穫又多幾成。可我就是一直沒有學會辨認啤酒花藤,這天跟漢斯遭遇,也是因為專心尋找而誤入了它的王土。

從草叢深處退出,把這場驚險遭遇告訴了女友。聊天的對象是一對老夫婦,老爺子一聽我的描述就說,哦,一定是漢斯!(我怎麼一直記得是鮑勃呢?)漢斯就住在這一帶,說著老頭指了指我全身而退的草叢。我問,誰給它取的名字?老爺子說,我們都認識它,總得給它取個名字吧。接下去,就是老爺子給出的漢斯簡介:漢斯,雄性,體重二百五六十公斤,最盛年時應該達到三百公斤,曾為這一帶的豬霸王。彼時,它威風八面,帶領兩百多頭之眾的雌雄老少,游牧在這片森林裡。部落最繁盛的時候,老遠就能聽到它們霍霍過往。有人在湖邊見過它們,隊陣有一公里長!柏林人無眼福觀看大象遷徙,漢斯帶領的家族跋涉就也算一道壯觀景象了。人類的法則是不允許任何獸類無計畫生育地繁衍壯大,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對過剩的野豬群落進行大屠殺。大屠殺我是見識過的,屆時人和家畜都被禁止在森林外,只聽林子里槍聲此起彼伏,人聲獸聲不絕於耳,可我從來沒看見野豬犧牲者們的後事是怎麼操辦的。也許拉到某處被集體掩埋或焚化了,也可能屠殺的成果連接著秘密的下家——柏林某角落存在的某肉食品加工機構。多次大屠殺,盛年的漢斯得以倖存是得益於它出奇的健壯,驚人的勇猛。年復一年,進入了老年的它驀然回首,身後兩百頭之眾的部落已經消失,只剩了它孑然一身。此刻的漢斯,老無所依,沒有任何野豬部落願意收留它。反過來,做過王者的雄性野豬性格都極其孤傲,沒有至尊的地位,寧可落單。故事講到此刻,講故事的人說,也許是劊子手們於心不忍,把這個故事傳開的。但很奇怪,漢斯徹底孤寡後,總是出現在離人群頗近的地方,我剛才尋找啤酒花藤的那片草地,就是它的棲息地之一。我想到老漢斯的悲苦臉容,覺得它的悲苦是如此的有緣由。這是一個送走了所有黑髮人的白髮人的悲苦,這是一個見證了所有臣民被屠殺而無能為力的悲苦。跟人類結下世仇的漢斯,卻選擇在人群熙攘的道路邊棲息,這又是什麼悖論呢?或許它在等待那個殺害它最親孩兒或最寵王妃的仇家,用最後的生命力絕地反擊?要麼是出於完全相反的原因:哦,人類,這是我的老命,也拿去吧,也賞我一顆子彈吧。也或許,它那靈異的嗅覺嗅到人類那淡淡的憐憫,「劊子手」的惻隱之心,想讓這條道路上過往的人類間接接受它,間接陪伴它?

第二次看見漢斯的時候,是次年的暮春,還在老地方,但我已經對它毫無恐懼。它皮毛的顏色更加似是而非,似褐而灰,頹敗老舊到了只剩「污穢」這個詞能形容了。它眼睛裡還殘剩一絲野性,但更多的是一種忽略,我,包括我牽著的汪汪不休的犬類,都在它的忽略不計之中。對了,它的身姿像是剛從倒卧狀態站起,那就是說,我們打斷了它的白日夢,因此除了忽略我們,它還在忍耐我們的打擾。是的,就是忍耐,像許許多多老而不死的生命,它們情緒的基調,就是忍耐。忍耐別人,也忍耐自己,更忍耐別人對自己的忍耐。不忍耐又如何?它求生求死都不得,人類操控它們的生死存歿,替它選擇了在結束它所有天倫之樂之後而讓它孤苦地活著,一天天活下去,那麼它就必須忍耐這種活法。離開它的棲息地之後,我心裡抽搐,幾近落淚。漢斯和它同類的死活、倫常被人類主宰,人類決定它們是否生育過多,是否數量合理,是否斷子絕孫。自從一萬年前這種叫作「智人」的靈長類出現,對其他生命、種群的奴役和殺戮開始了,自那時起,多少生物滅絕了?人類開始了主宰,而誰又給人類這個主宰權呢!回過頭,讓我來看看這座用戰爭殘屑堆積的山坡,想像那下面埋葬的被戰爭機器屠殺的犧牲者,他們倒下去的時候,顯然喪失了生死存歿的主宰權。進一步推想,這些自認為優越於人類其他種族,絕對優越於猶太人、吉卜賽人的雅利安族,在倒下的剎那,是否閃過一絲感悟:主宰與被主宰的對調原來如此易如反掌?主宰者如何在眨眼間就成了戰爭垃圾,無貴無賤,同為枯骨。自視佼佼者的雅利安兒女淪為戰爭垃圾之前,不還以為手中主宰著猶太人、吉卜賽人生死存歿的決定權?他們的王者自裁之前不還試圖逆天地擇優、淘汰?

去年初冬的一天早晨,我帶著我家三隻狗去遛彎。正是晝短夜長的尷尬月份,八點已過天光還是深灰。我們一人仨犬剛接近街角公園,突然一陣神兵天降般的轟響,只見比天光更深灰的一股濁流從公園外的馬路對面奔騰而來。我當時腿軟,幾乎半蹲著轉身逃亡。回頭再看,這個野豬群陣少說也有七八十頭之眾,多像是漢斯失去的王國。好在我撒開了狗鏈,任愛犬們自由活動,它們貪玩,此時落在我身後十幾米遠,否則它們肯定大呼小叫,萬一激怒或驚著領頭野獸,後果我可不敢設想。奇怪的是,野豬迎面撞上我,首領卻突兀地一拐彎,朝公園一邊樹多的地帶跑去。按說從數量到力量勝我無數倍的它們,不該主動避閃我呀。我想到跟野豬的每次遭遇,它們都沒有顯出任何攻擊性,似乎是自卑的,似乎曉得人的厲害,曉得人造出的那種叫作槍的長條鐵傢伙的厲害。我逃出公園時,跟一個帶著一條小狗的男人險些撞個滿懷,他一眼看見我毫無人色的臉,問我可有事,我叫他別進公園,因為那裡剛被一大群野豬佔領!他掉頭就走,彎子轉得比我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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