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和巴比

漢娜是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朋友。我倆的共同話題是動物和小說,以及美食、美酒。這天漢娜打電話告訴我,她得到一份工作,干一天(二十四小時)五百美元。十多年前,五百美元可以稱得上一筆錢了。

什麼工作,這麼好掙錢?

工作嘛,就是照料一隻狗。

讓漢娜免費照顧動物,她都會很樂意。她就像電影《馬語者》中的馬語者,包括但不限於馬語,她一定還會犬語、貓語、蛇語(以上動物,她都養過),因為只要她跟一個動物單獨待幾分鐘,無論哪種動物對她都很服帖、很親。我親眼見她怎麼治我朋友的一隻搗蛋貓。那隻貓最喜歡掛斷電話,有人打電話,它就摁電話鍵。漢娜抓住貓的兩隻前爪,逼著它與她對視,幾秒鐘對視,以後貓就不掛她的電話了。有一次聽她若無其事講起她曾經養過的蟒蛇,引起我驚懼的好奇心。她漫不經意地說,兩條蟒蛇中有一條每年蛻皮困難,就像產婦難產,很痛苦,她必須做助產士,「助蛻」。

怎麼助蛻?

把蟒蛇放進浴缸,浸泡在熱水裡,然後慢慢在它身上摩挲,皮就蛻下來了。

My God!

蟒蛇在熱水裡可乖了。

大概蛇皮在熱水裡泡發了,再被漢娜那麼輕輕摩挲,皮就給摩挲下來了。我想像那一整條半透明的外皮,大概類似從過粗的大腿上褪下的過緊的長筒尼龍襪。

曾經嫁入豪門的漢娜擁有幾十英畝的莊園,在南加州和北加州之間,沿著太平洋海岸線,地盤有的是,所以她擁有馬,還有南美山貓、蟒蛇、狗、貓、野山雞、鸚鵡。也是一次漫不經心的瞎聊,漢娜提起多年前她的繼子的朋友邁克·傑克遜。我打斷她:等等,是那個邁克·傑克遜嗎?英文中特指的「THE」,表示獨一份、唯一性。漢娜說,是他,那時他還是個可愛的男孩,還是原裝的深色皮膚。邁克住在漢娜家附近,也養了一隻黑猩猩,叫泡泡。一次泡泡過生日,邀請的客人中有漢娜和她的一兒一女以及漢娜的黑猩猩丹妮。據說邁克邀請的黑猩猩有五六個,都「猩仗人勢」,把壽星泡泡的主角地位都打翻了。漢娜年輕的時候很漂亮,高大,金髮,日耳曼美女的所有看點都在她身上。但我想用帥來形容那時的她更恰當。試想年輕高大的金髮漢娜,騎一匹駿馬,在莊園的樹林里巡遊,調解動物之間的紛爭,簡直是電影女主人公的生活。

難道動物們誰也不捕獵誰?

有的試圖偷襲,但最終沒發生過血案。山貓倒是把漢娜的胸口抓出一道永久性傷痕,但那是它親熱過了頭,把親熱文在了漢娜胸口上。漢娜的丈夫病逝之後——那是很多年前了,漢娜的一個女朋友開金融公司,漢娜把所有的錢交給她投資,其結果呢,這兩年種種P2P騙局:付息卷本,最後老闆跑路——實際上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漢娜遭了美國閨蜜暗算,閨蜜雖然被判八年,但八年換走了漢娜下半生的衣食無憂。一直被丈夫當寵物養的漢娜第一次涉獵勞工市場。她開始照顧老人,尤其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我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女主人公婉喻的很多細節,就是從漢娜那裡聽來的。比如老太太每天夜裡挪傢具,第二天早上准能讓人看見一套不同的家居擺設,這個細節就是漢娜當牢騷也當笑話講給我聽的。漢娜照顧的老太太去世後,她開始經營動物旅館,朋友和熟人以及鄰居要出差或舉家旅遊,就把寵物送到她家。漢娜認為這個工作比照顧有怪癖的老人要開心一百倍。

漢娜認識巴比,是在她朋友的派對上。巴比暫時還在候場,先登場的應該是珍妮特。珍妮特是巴比的主人,按大多數美國人稱呼,要稱珍妮特為巴比的媽媽。

珍妮特單身,在美國銀行業做高管,養了一條既聾又瞎並且脾氣古怪的老狗,名叫巴比。巴比必須無時不刻地跟著珍妮特,若把它單獨留在家,它就會搗毀它能觸碰到的所有東西。它可以拉開冰箱,把一整罐牛奶倒在地上。所以珍妮特無論去哪裡,都要帶上巴比。再高貴的派對,巴比必須到場;你邀請珍妮特,不邀請巴比,對不起,珍妮特也不來了。就是在漢娜女友主辦的派對上,漢娜遇到了珍妮特和巴比。巴比一寸不離地跟著珍妮特十寸高的高跟鞋,準確說,是跟著珍妮特的體嗅,因為巴比完全失明,嗅覺認人比眼睛還靈。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漢娜在一張沙發上坐下時,巴比走過來,卧在了漢娜腳邊。珍妮特大驚: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自從那場大火……

什麼大火?

那是珍妮特最傷心的事。

我第一次在漢娜家見到巴比時,巴比已經十八歲了,渾身雪白,一張典型約克種的狗臉,但總讓我覺得有什麼不對,一琢磨,這隻狗沒有耳朵。沒有聽覺的耳朵是擺設,可連擺設都沒了,就讓巴比有點四不像了。

因為它自己聽不見自己有多吵鬧,所以朝著我這樣一個陌生人(準確地說是我的陌生人氣息)可以叫上一個小時。精通多種動物語言的漢娜對巴比是無用武之地的,因為它聽不見她的狗語。漢娜只能任它狂吠,好在我們很快習慣在巴比製造的噪音中聊天談笑。五百塊一天的工資,兩百五十塊已被巴比回收去了:它的吵鬧很消耗人。但就算珍妮特富有,應該沒富有到往這條殘廢的壞脾氣老狗身上一天糟蹋五百元的程度吧?是什麼讓珍妮特為了巴比一擲千金?接下去,漢娜就把巴比和珍妮特的故事告訴了我。

十多年前的珍妮特,是豐足的幸福的女人,有一幢兩層別墅,有個英俊的愛人,有隻淘氣的愛犬。我姑且叫珍妮特的男友羅伯特,因為巴比是羅伯特的簡稱或愛稱。那時候巴比還小,還有耳朵:兩隻典型的約克犬調皮不遜的、支棱著的耳朵。一次珍妮特去外地出差,他們的二層別墅發生了火災,熟睡的羅伯特沒有跑出來,而耳朵著火、肚皮著火的巴比卻掙扎著跑了四條街口,找到珍妮特的女友家。女友撲滅了巴比身上的火,可憐巴比的眼睛已經被燒瞎。女友打911,但羅伯特和別墅都無救了。女友把巴比送到寵物醫院,獸醫發現巴比整個肚皮重度燒傷,已經死了一多半,放在醫院也是等死。等到珍妮特趕回來,巴比卻奇蹟一般站立起來。珍妮特抱著巴比,巴比嗚嗚咽咽,滿嘴是話,瞎了的眼睛流出淚來。不久,珍妮特給男友舉行了葬禮,抱著沒耳朵的巴比,接受來賓的慰問。據說那天珍妮特是沉靜的,沒有呼天搶地的大悲,但在日後她對巴比的態度上,人們意識到她對逝去的男友多麼忠貞,對於他的離去是多麼不舍。她沒有再交男友,心思和時間都花在巴比身上。巴比是她曾經的三口之家(巴比算在內)甜蜜幸福的唯一見證者。巴比身上留有多少羅伯特寵愛的目光?巴比的夢裡,羅伯特一定也還活著。

珍妮特在美國銀行的事業風生水起。老天弄人,奪走她最體己的一份擁有,卻用物質給予她補償,而任何財富和物質,失去了分享者,擁有便也缺了快感。能與珍妮特分享的只有巴比,可巴比一天天老去。失去了聽覺和視覺的狗,最怕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所以珍妮特每次出差,送巴比去住寵物旅館,巴比都會大鬧天宮。巴比表現它的不爽就是大叫,不準任何人畜近身,近了它就咬,別看它失明,咬手指頭的準頭百分之百。巴比感官的功能全都附加到它的嗅覺上,就一個鼻子,它用來認路,找吃的,美味和難以下咽的食物,它大老遠就聞得出來。它的鼻子也管辨認熟人和生人,鄰里的狗誰友善誰敵意,它輕輕吸口氣,馬上明了。它還能聞出人或其他動物的嫌棄、鄙視,兩隻高傲的貓常常卧在鄰居的籬笆上,巴比鼻子貼著地從籬笆下走過,它們就白它一眼:可憐的東西,簡直就是個怪物,還活什麼勁兒!巴比用狗鏈拉著遛它的珍妮特繞開貓們。只剩嗅覺的巴比多疑古怪,珍妮特漸漸被所有寵物旅館婉拒,給多少錢都沒人接受巴比。而珍妮特不可能不出差,她掌管的銀行遍布全美國。

這就到了珍妮特巧遇漢娜的那個派對。

巴比居然用鼻子嗅出了漢娜對動物的愛心,嗅出漢娜那曾經天涯若比鄰的動物世界,以及她從小到大毫無歧視地豢養各種動物的歷史。巴比識人,超過一切有智慧有理性有眼睛的人們。漢娜對動物熱愛的電波,直擊巴比的心。巴比就那樣,頭次相識,就完全把自己交託給了漢娜,依著漢娜的腳睡著了。連漢娜撫摸它滿是疤痕的肚皮和耳朵遺址,都不打攪它安睡。

過了幾天,珍妮特又面臨出差。她把漢娜請到家裡。漢娜進了門,巴比似乎等的就是她,仰著臉,嗅到漢娜的香水、唇膏、髮乳,一股獨特的溫熱上了它的脊背,那是漢娜寬厚的手掌。珍妮特說,天吶,太怪了,每次家裡來客人,巴比總是從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開始狂叫,一直叫到人家落座多時,第一杯咖啡都喝完了,它還沒叫完。

這天,珍妮特正式聘用了漢娜。漢娜上班就在珍妮特家裡,珍妮特出差幾天,漢娜就上幾天班。因為巴比在這房子里早就畫好了行動路徑,所有的拐彎抹角,所有尖利圓潤的傢具,它都熟悉,都能有效規避或躲閃,想跑多快都行,不會撞在物事上,也不會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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