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壯小傳

領養壯壯是我心血來潮的後果。二○○六年深秋,我去河南鄭州參加一個電視節目,好像是給一種塑身內衣站台,同行的還有兩個女演員。贊助者之一是個深圳老闆,閑聊當中掏出壯壯的照片,四個月大,一個小憨子,陷在毛和肉褶里的兩個小黑洞應該就是眼睛。老闆說他不得不放棄壯壯,因為他還有一個小比熊,歲數長於壯壯,卻被壯壯咬了,從此他一屋不容二犬。眾人一聽,多少有點失望,似乎它那罕見的憨態只是迷彩服,為它的獸性打掩護的。我心想,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幾乎不可能,人性太複雜太叵測,弗洛伊德一生那麼多著述,也只是初探。但對於一隻幼犬,改變它的狗性,我還是有信心的。

壯壯被空運到北京,連它的身價帶運費一共八千元,我為內衣站台的出場費已經去掉了百分之八十。那天我有事,所以去機場接應壯壯的差事就由一位會開車的閨蜜擔當。這位廖姓閨蜜極愛動物,接應壯壯是她主動而踴躍應下的。她接到壯壯立刻給我打手機,聲音激動,卻略帶驚恐,原話如下:「好大一個傢伙!哪是四個月大的兒童狗?!」我說,難道前主人記錯了壯壯生日?當時我在外辦事,一時無法回家,只好請她把壯壯先送到她的一個阿姨家,等到晚上再送到我家。僅僅幾小時的寄居,就發生了慘案:壯壯咬了阿姨企圖撫愛它的手。與壯壯尚未謀面,我心裡已經暗叫「上當!」第一,它冒充狗兒童;第二,它不僅咬狗還咬人!但我極愛動物的閨蜜在電話里一再護短,說阿姨愛撫不當,可能嚇著壯壯了,並且……壯壯長得實在太可愛了!似乎可愛就能沖抵它的獸性。我摁下忐忑的心,請閨蜜把狗送到家裡。當時萊瑞被派駐非洲,一歲半的女兒不能隨行,因為美國大使館已經發生過嬰兒死亡事例,若孩子隨行就要往她身上注射十幾種疫苗。我們夫妻商量,那麼多種針劑進入她二十斤不到的小身體,不病死也會給針打死。所以我們決定先將女兒留在國內,反正非洲任期就要結束了。女兒暫時由我爹和繼母帶著兩個保姆看管,老爹是作家,繼母是優秀電影演員,學前教育就齊了。再加上壯壯的到來,孩子多了個玩伴。據說嬰幼兒在學語前,是可通鳥語獸語的。我但願人語尚不通的女兒,可以跟壯壯發生他們非語言的神秘溝通。其實我領養壯壯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讓一個狗兒童和人類兒童相伴成長,在孩子進入真實世界前,先置身童話世界。

我一見到壯壯,就斷定它隱瞞了年齡。這匹小獅子絕對不止四個月,應該已完成了青春發育,正當青年時代。但確實如閨蜜所形容,它是絕無僅有的可愛,呆萌到了令你心尖作痛的地步,舉止又是懶洋洋的,很難想像它具有任何暴力傾向。我有愛慕外表的弱點,自然對壯壯一見傾心,瞬間向自己更向家裡人隱瞞了壯壯咬人咬狗的前科。我回到非洲不久,就聽聞了另一樁慘案,壯壯又一次肇事流血事件,這次的受害者是我的繼母!太過分了!父親說,要是不把它送走,壯壯下一個靶子很可能是一歲半的妍妍。我請我老爹暫時先容忍壯壯,盡量別招惹它,等我回國再作處置。再次回國的時候,萊瑞已經被派駐台灣,我從台北回到北京,剛走進小區就看見保姆牽著壯壯沿著西壩河畔遛彎,壯壯見到我,立刻掙脫狗鏈衝過來,一頭扎進我懷裡,親熱得就像它早上剛送我去上班。這隻愛咬人的傢伙竟又如此的好記性,又如此重情義,還會如此熱烈地表達情意。它兩隻傻大憨粗的前爪搭在我小臂上,似乎不是在擁抱我,而是要跟我摔跤,藍色舌頭吐出來,哈著帶狗糧味兒的氣息,兩隻深陷在毛和肉褶里的眼睛更是眯縫沒了,我相信這就是狗的大笑;它笑得那麼好,遠比人真誠、無辜。

我想到此行的目的:處置它,心裡刺痛一下。只有一個方法處置它,把它送到流浪狗收容站,假如它在那裡再犯案,等著它的就是終極處置。

回到家,我發現女兒不僅跟壯壯玩兒得很好,而且玩兒的方式包括騎在它身上,拿它當小毛驢。當然,一歲零十個月的女兒一旦拿它當驢騎,結果總是人仰馬翻。我想,狗善才不欺弱小,狗善也任人欺。我老爹笑著抱怨說,你看見了吧,每天就是這樣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地過。我說,那隻好把它送人了。老爹一聽,臉馬上悲愁起來,看著壯壯的眼神是那樣不舍。似乎是為了替壯壯求情,老爹解釋了壯壯咬傷他愛妻的經過:一隻剛剛端上餐桌的紅燒肘子被壯壯叼到沙發上,正待肉涼一點好下嘴,被我繼母看見了。她滿腦子是這隻肘子是如何一道功夫菜,烹飪工序如何費時費工,這道菜又如何是我老爹的最愛,等等,就是沒有想到與狗謀肉跟與虎謀皮一樣危險,伸手就搶奪壯壯麵前的肘子。她的手剛接近,壯壯就嗚嗚地發出警告。可是女主人毫不領會,堅持要將爭奪戰進行到底,結果……就是我在非洲聽到的血案。

夜裡壯壯跳到我床上,睡在我腳邊,像個小老頭一樣打呼嚕。它對我死心塌地的信賴,就在那呼嚕里。可我要處置它。聽說松獅犬的內心和它們彪悍的外表正相反,內心十分細膩脆弱,被拋棄之後它們會悲傷,會悲傷得患抑鬱症。每一次主人的離開,它們都會經歷一次分別焦慮,會失去安全感。這就是為什麼壯壯在小區院子里見到我會那麼狂喜;在它幾個月的分別焦慮症的那一頭,竟然是一場驚喜,它證實了自己沒被拋棄。在它被棄兒的焦慮折磨的同時,它是易怒的,那也就解釋了它為什麼咬了那位阿姨。想像一下,它被前主人出售,又被關在籠子里抬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密封空間(飛機貨倉),那活棺材的混賬空間還嗡嗡響,響得震天動地,噪音進入它的頭腦,它的神經,它的每一毫米存在……並且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連空氣的質感都那麼不同,似乎變成了半固體,使勁壓進它天鵝絨般的耳朵,直壓向它的耳膜,耳膜肯定被壓得扁平了……它想不起它造了什麼孽要受那種酷刑。空運三小時,它發現自己被流放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這城市的人類在它看來更加無情地繁忙和對它不屑一顧。它眼裡,每一個湊上來的人類面孔都那麼陌生,每一隻伸過來的手,在它看來都那麼敷衍,甚至帶有加害的可能。它焦慮、絕望地想念那個把它養大的人,期待下一刻他可能的出現,而他一再的不出現急速加劇它的焦慮和絕望……而就在此時,一隻陌生的手觸碰了它的腦袋頂端——它最尊貴的獅子王冠,於是它表達了拒絕,不幸的是,它的表達是犬類的,以牙口體現的。

我聽著壯壯夢見天堂的鼾聲,覺得它不該經歷我的背叛。第二天,我向父親宣布了我的決定,把壯壯帶到台北,和妍妍、可利亞做伴。可利亞當時九歲,兩隻狗之間的尊卑地位,將要有一番對決,但我相信,最終它們會物以類聚,相親相愛。

事情卻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台灣是島嶼,對外來生物的檢疫十分嚴苛。可利亞不能從非洲直接進入台灣島,要到美國兜個大圈子,在美國住滿六個月,再抽出它的血培養,各種數據證明它體內不存在任何疫菌,才准許入境。所以我們把可利亞寄放在萊瑞的父母家,六個月後把它運到台北,又在檢疫隔離中心隔離了一個月,才得以釋放。可利亞來到我們台北的家裡,已經狗瘦毛長,老了好幾歲。即便有外交官的各種特權各種豁免,人家台灣還是一口回絕壯壯的登島——凡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動物,一概不得入境,啪!法規的驚堂木斬釘截鐵敲下。

前門後門都走不通,唯一的可能,是把壯壯運送到美國,託人給它假造一個出生證,冒充美國狗公民,再將它的血樣本寄到台灣,獲得批准後再登島。萊瑞第一不同意給壯壯偽造身份,第二不願再麻煩他年邁的父母,把壯壯寄養在老人那裡。從體積上說,壯壯是三個可利亞,光是遛狗,也夠老人受的。再說,誰能擔保壯壯不會故態復萌,給兩個老人留下血淋淋的紀念?

父親說,哎喲,台灣真是小里小氣的!他不願意我為難,說壯壯暫時由他來照料,等我們的台灣「外交」使命完成,搬到一個心胸更開闊的地方,再把壯壯還給我。

所幸的是,壯壯已經潛移默化地征服了我老爹的心,他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壯壯。每天他出門購物或散步回家,壯壯聽到他的患早期髕骨軟化的拖沓腳步聲,總是提前來到門口等候,他的鑰匙剛擰開門鎖,它就做好了擁抱準備,但壯壯的熊式擁抱十分沒輕沒重,每次都險些把老爹撲一個屁股蹲兒。因此他老伴兒在一邊看得提心弔膽,總是大聲勸壯壯:行了行了!可以了!同時就插身到人和犬之間,可老爹對壯壯的親熱感到特受用,隔著老伴兒還不斷伸手拍它的獅子頭,或握它的熊掌,盛年的壯壯,尤其獅頭熊身,威風凜凜,吼叫起來整座樓都是它的共鳴箱,整座樓的鄰居都是它的粉絲……整座樓,除卻隔壁那一家。隔壁的小兩口不僅不待見壯壯,而且對壯壯懷有陰暗的敵意。

那是北京打狗運動的開始。豢養大型犬的人家都做賊心虛,跟鄰居相處都有點低眉順眼,生怕相處失和家裡的犬類成員遭到舉報。一天夜裡,大概三點左右,隔壁不斷爆發大叫大喊,頓足暴跳,酒瓶子瓷盤子相碰的噪音,在凌晨響得那麼刺耳。我是慢性失眠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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